貳 名人段子 一個震驚中國農機化所的美國農民

北京西郊有一片難得的蒼翠的地方,當年的農機化研究所就坐落在這裡。1978年薩娘作為「鄧大人」接回北京的五百「科學院夫人」之一,像皮球一樣給踢來踢去幾年以後,按照「專業對口和國家需要相結合」的原則,分配到這裡工作。薩跟著飯票走,和薩娘在這裡度過了一段短暫而有趣的生活。

農機化所是剛剛恢複的單位,其中不乏神氣的人物,比如有個大腹便便的楊森教授,很受尊重的樣子。同志們說,楊教授可是不得了的人物,一個月掙兩百多塊!具體說到楊教授怎樣腐敗,同志們用手指頭一比:楊森教授吃早餐,饅頭上都抹那麼厚的黃油呢。

那時候覺得吃黃油肯定是非常腐化的象徵,不敢想像自己什麼時候能混到「饅頭上抹那麼厚的黃油」那一天,誰知道能有怕肥都不敢吃黃油的時候呢?

晚上沿著操場跑道散步是一種享受。因為廢棄多年,農機化所的操場荒蕪,長的狗尾巴草穗子大得驚人,晚上蟈蟈、蛐蛐叫得熱鬧非凡。

所謂百廢待興,正是那個時代的寫照。

那一段時光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韓丁來演講。

那年頭要是來個外國人,是要圍觀的。農機化所有一個不大的禮堂,韓丁來的那天,整個禮堂座無虛席,連窗檯都坐上了人,想聽演講大概是一個因素,把老韓當猴看的怕也不少。聽說後來柯林頓到北大訪問,聽演講的還要政審,當時聽韓丁的講話肯定是沒有這個程序,頭幾排是專家領導,後面大家就是隨心所欲地坐,包括我這個小學生也跟著湊熱鬧——難道因為韓丁自己先通過政審了?

演講一開始就比較好笑,韓丁在主席台上很突出,沒辦法,就他一個老外。他的形象就是那種標準的山姆大叔,衣著樸素,和農機化所的幾位領導拍肩膀說笑話的挺親熱,演講就開始了。小司儀比較緊張,說:「現在請美國農業部部長韓丁先生講話……」一緊張,她把專家封成部長了。

台下一愣,然後哄堂大笑。

韓丁真正一個「大侃」,一開口就震驚四座:「朋友們好。」好嘛,中國話字正腔圓,我是看到韓丁先生逝世的消息時才知道,韓丁第一次到中國的時候,薩還沒出世呢。當時只認為他是一個美國農場主,而且以為美國農場主都是韓丁這樣的呢。

不過,一個美國人能夠把中國話說到這個水平,今天到中國工作的美國人應該感到慚愧。

韓丁的講話非常輕鬆,底下的中國農機工作人員不斷發問,他也侃侃而談。不是中國人不夠禮貌,是韓先生講的東西那時候中國人覺得太過離奇,忍不住發問。

韓丁說:「他自食其力,是無產階級,所以,他擁護中國搞社會主義。」

就有人發問了:「韓丁(原話很自然隨便的,沒有「韓丁先生」這類尊稱),你怎麼是無產階級呢?你不是有一百多公頃的農場嗎?你是農業資本家啊。」

韓丁腦袋一晃,說道:「對啊,我有一百多公頃的農場,但都是我自己種的,我怎麼能算資本家呢?」

台下大嘩,問道:「一百多公頃的農場,你自己種嗎?不用工人嗎?中國傳統上一個人種兩畝地,一百多公頃,近乎天文數字了。」

韓丁洋洋自得地說了一段話,神態語氣讓我至今記憶猶新。他一手扶住麥克風,一手拳心向內翹起大拇指來,道:「在中國呢,這樣的農場,肯定要有個場長,要有工人,還要有個婦女主任……我那裡呢?場長是韓丁。工人,還是韓丁。婦女主任?還是韓丁。」

韓丁說:「我真的是無產階級,一百公頃的農場,自己就種得了。幫手?老伴兒算是幫手吧。到收割的時候,兒子回來幫忙,付錢給他(這時候台下又有些波動,兒子給老子幹活還要給錢???沒來得及問,他後面的話更令人吃驚)。我靠的呢,就是機械化。比如播種,我開著播種機,兩天的時間就把一百公頃的種子播完了,然後,我就來中國旅行了啊。」

聽到這兒,一個專家同志站起來了,自信地揭穿韓丁的「謊話」:「韓丁啊,你這就不可能了吧,你用播種機下種子快那是可能的,但是你來中國旅行,農場里肯定要有工人照應吧?不然,種子不出芽怎麼辦?長草怎麼辦?啊?長蟲子怎麼辦?啊?」

台下一片贊同之聲,都覺得這幾個問題問到點子上了。台下的專家在農業上的經驗加一塊兒怕比清王朝還長,你說機械化,一般人吃驚,專家還不覺得太過分;你說播完種子就出國,這可就不是機械化能解決的了。

韓丁一點兒也不緊張,慢慢等哄鬧聲靜下來,油腔滑調(多少是外國人的口音問題,但是當時沒想到)地說道:「我不擔心。種子不發芽,我不擔心,有種子公司負責呢。我來中國旅遊了,種子公司不能到中國旅遊,派人天天到我的地里看發芽沒發芽,沒達到規定的發芽率他要賠我。」

大伙兒的嘴都張開了,那時候中國好像還沒有種子公司的概念呢。

我也不怕長蟲子和長雜草,有農藥公司負責呢。韓丁接著說:「我來中國之前,他們就開著飛機給我的地灑農藥和除草劑了,要是還有蟲子和雜草,他們要賠我。」

「真的賠過?」

「讓我想想,唔,真的賠過的,可不是因為長雜草,是因為他們撒除草劑的時候風忽然大了,刮到了我的向日葵地里,結果向日葵全死了,當然他們賠。」

專家們的下巴快掉下來了——多好的農藥公司啊。我不是專家,可是學到一個知識,向日葵雖然個兒大,居然也是草啊……

有的人就是容易畫蛇添足,韓丁接著又說了一句:「當然,農活兒也不是沒有,比如澆水,每天我太太就幹了。」

一句話說完,一干專家本來快掉下來的下巴馬上複位了,你太太?每天澆一百多公頃的地?開拖拉機也累趴了吧?你太太是……

「女蘭博?」過了20年,薩才能幫專家把問話補全了。

「哦,不,我太太不是猴子,當然不是孫悟空,她只要每天按按電鈕就行了。」韓丁放上一片幻燈片,給大伙兒解釋:「我用噴灌。田裡本來就有水管,只要一按電鈕,就可以把整個一百多公頃玉米地都澆了哦……」

專家們面面相覷。

「噴灌」,今天在中國已經相當普及,這中間不能忘記韓丁的推廣之功。同時,中國的專家也不是吃白飯的,他們發現,噴灌雖然壯觀,卻不甚適合中國的缺水狀況,他們在噴灌的基礎上,開發出了更適合中國國情的農業機械「滴灌」——水管中的水不再噴向空中,而是通過滴管直接滲到植物的根部,在北方農村極受歡迎,這就是「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吧」。

韓丁繼續描述他的農場生活:「我從中國回去,玉米大概就快要收割了。那時候,我回到農場,就開上聯合收割機(中國叫做康拜因)開始收割。」

「那時候,我開著收割機在前面走,我的聯合收割機很大,像火車一樣分好幾節。第一節是收割機,兩排鏵刀,把玉米割倒,連玉米帶秸稈送到第二節;那裡是分離機,把玉米棒子剝下來;然後送到第三節,那是烘乾機,把玉米棒子烘乾;然後送到第四節,脫粒機,玉米粒就出來了。」

這時候,韓丁蠻得意地說:「我的兒子就開著卡車跟著我走,玉米粒就『嘩嘩』地落入了他的卡車車廂里,滿了,他就直接送去糧食公司賣掉啦。」

「秸稈?我的聯合收割機就地把秸稈粉碎,就撒在田裡。你問我秸稈都撒到田裡,我燒什麼?我賣了玉米就有錢了,我買管道煤氣啊。」

其實,韓丁介紹的農業機械化,在中國未必非常合適,除了東北新疆墾區,中國缺少大地塊耕作的地區,包產到戶更是造成了大量不適合大型機械的小田塊,倒是日本式的小型精密農機比美國的更實用。然而,韓丁的那種悠閑自得、產業化的農民生活,帶來的衝擊遠遠比他介紹的機械更令當時的中國人吃驚。

這也是農民……等韓丁講完,我聽見兩個鄰近的專家欲言又止,意味深長地說了半句話,又搖了搖頭。

餘音繞梁。

現在想起來,韓丁是我第一個見到的美國佬呢。一個精力充沛、和藹幽默的美國侃爺。突然看到韓丁逝世的消息,特連夜寫成這篇回憶文章,悼念這位熱愛中國的老人。

韓丁的文章,我看了,基本屬實,但還有些誤點和遺漏,也難為你,小時候的事情還能記住。

⒈韓丁說:「像我這樣的農場,要是在中國,就要有很多人,就得建個食堂、幼兒園……那就需要廠長、工會主席、幼兒園長等。在我那裡,廠長——韓丁,工程師——韓丁,機手——韓丁……」倒沒有提婦女主任之類。

⒉他出來旅遊,種子公司每天去他的地里,蹲在地邊看種子出苗沒有。講到這裡,他還做了個姿勢,很生動的。

⒊韓丁的一個重大貢獻是對噴灌機噴嘴的改革。他在山西太谷縣看到農民使用的噴灌機的核心零件——噴嘴,買進口的不鏽鋼噴嘴,一個約幾十元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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