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四部 尾波

想到這裡,他可以說已是承認這次打勝仗實在跟他關係不大,甚至可說毫無關係——其實哪次打勝仗又不是如此?這一次勝利,不過是俗話所說的碰巧走運,又有種種偶然的因素幾相湊,這樣的因素也真是太多、太玄了,他理不清楚。為此他苦思不止,一度還差點兒就要在言談中吐露這樣的意思,後來總算又把話硬是咽了下去。不過心中總覺得怏怏不已。

大家的心裡話:

談談退伍以後怎麼辦

(有時說出聲,多半卻是在心中思量,因事而異,各隨所宜。)

雷德:我是原來幹啥還幹啥。還有什麼好乾呀?

布朗:等咱們一到舊金山,我領了退伍金就先請大家痛痛快快喝一場,鬧它一個翻天,然後再去找個女人陪我一塊兒住,我就啥事也不管,喝夠了就摟著她睡覺,睡夠了就再喝,玩它整整兩個星期,這才優哉游哉回堪薩斯去。一路上想要下車玩玩就玩玩,喝它個不亦樂乎,等玩夠了才去看我老婆。我事先也不通知她,我要給她個措手不及,媽的把證人也帶去跟她當面對質,我要把她從家裡趕出去,讓大家都知道對付壞婆娘就得這樣。咱們在這兒有家歸不得,沒完沒了地受罪,白天不知道夜裡,真叫度日如年,可家裡卻鬧出這種名堂來,不是要活活地氣死人嗎?

加拉赫:我只知道有筆債得還,有筆債得還。欠賬總得有人去還,當了老百姓就得像個老百姓的樣。

戈爾斯坦:哎,回國以後的事我只能作些設想。我要乘火車在清早到站,從中央火車站 出來就雇一輛出租汽車直奔郊外。我們的家在平林鎮 上的一座公寓里,一下汽車我就上樓,按按門鈴,娜塔麗一定感到納罕了,心想是誰呀,她就出來開門……我這都是瞎想,事情還早著哪。

馬丁內茲:我回到聖安東尼奧,可能先到家裡看看,然後到外邊兜兜。聖安東尼奧有的是漂亮的墨西哥姑娘,我攢了不少錢,還立了功,我總還得上教堂去祈禱祈禱,我打死的日本人太多了。這以後的事那就難說了,不定還是得當兵吃餉,這部隊真是又不好又好——到底還是部隊里掙的錢多啊。

米尼塔:我要到百老匯大街去,看到有穿軍裝的狗當官的就走過去罵他一聲「傻瓜蛋」,見一個罵一個,我還要把部隊里的醜事都兜底兒捅出來。

克洛夫特:想這些都是浪費時間。這仗還有得打啦。

掃蕩戰進行得異常順利。遠役防線上的缺口打開後才一個星期,安諾波佩島上殘餘的日本守軍就已經被切成了成百截,乃至上千截。日軍的建制徹底崩潰了,先還是成營、成連的兵力被切斷包圍,到後來就只剩下了班排小部隊,甚至三五人、兩三人一股,分散隱藏在叢林里,以避如潮水般湧來的美軍的殲擊。到最後幾天,雙方的傷亡數字對比簡直叫人不敢相信。比如第五天,擊斃日軍兩百七十八人,美軍僅兩人陣亡;第八天,也就是作戰以來戰果最輝煌的一天,斃敵八百二十一名,俘敵九名,而美國方面只犧牲了三名士兵。新聞公報總是老一套,用語簡潔,措辭謹慎,叫人聽得都快膩了,可又不能說它講得一點都不對。

「麥克阿瑟將軍今日宣布安諾波佩島上戰事已基本結束。掃蕩仍在進行中。」

「我愛德華·卡明斯少將所部宣布,今日攻克敵據點五處,繳獲大量彈藥給養。殘敵現正在繼續肅清中。」

驚人的報告繼續不斷地送到卡明斯將軍的辦公桌上。對寥寥可數的幾名俘虜進行審問的結果,發現日軍的口糧減半發給已有一個多月,特別是到了最後幾天,日本人差不多就斷了糧。五個星期前日軍有一個給養庫被炮火擊中燒毀,對此美國方面竟一無所知。日本人的醫療用品早已用完,遠役防線上出現了幾處漏洞,七八個星期來也一直無力修復。還發現,早在美國方面發動最後進攻前一個星期,日軍的彈藥就差不多已經耗盡了。

將軍找來了以前的軍情報告,把近一個月來所有的前線敵軍動態記錄都重新審閱了一遍。連一些次要的情報分析結論也都又約略看了一下。日本人竟會陷於這樣的境地,從中可實在看不出一點線索來。看了這些報告,只能做出他原先做出的判斷,即:日本人依然有很強的實力。他心亂了,嚇慌了,雖說一次戰役總有一次戰役的教訓,可是這一次給他的教訓最深刻了。本來,他對下面送上來的軍情報告雖也打著折扣聽,可終究還當它一回事。現在看來,這些情報全是白搭!

達爾生少校這一場勝仗給他的震動,更是使他難以自解。頭一天早上動身,前線還是平靜無事,可第二天回來一看,仗也差不多都打完了,這真有點像一個人回得家來,看到家裡已經燒成一片白地,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然隨後的掃蕩戰他還是指揮得極其出色的。日軍打暈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重整旗鼓了,不過打這種勝仗實在沒有多大意思,好比從火里只搶出了幾件不值錢的傢具。他心裡暗暗生氣,只怪達爾生冒冒失失觸發了這場戰鬥;日軍的土崩瓦解是他苦心經營的結果,這引爆的樂趣理當由他來享受。最使他惱火的是,他還得向達爾生表示祝賀,說不定還得把他提升。在這種當口對達爾生表現冷淡,未免太顯眼了。

一樁掃興事還沒有排解開,一樁掃興事又上了心頭。那天即使他不走,促使形勢急轉直下的最後一仗即使由他親自指揮,那又怎麼樣呢?那實際上又有什麼意思呢?日本人早已不堪一擊,只要作戰配合得當,根本不需要使用什麼高級的戰術,就可以把他們的防線摧垮。他還是抱定那個看法,認為無論誰來指揮,都可以把這一仗打贏,只要拿出耐心來,用砂紙一點一點地磨就行。

想到這裡,他可以說已是承認這次打勝仗實在跟他關係不大,甚至可說毫無關係——其實哪次打勝仗又不是如此?這一次勝利,不過是俗話所說的碰巧走運,又有種種偶然的因素幾下相湊,這樣的因素也真是太多、太玄了,他理不清楚。為此他苦思不止,一度還差點兒就要在言談中吐露這樣的意思,後來總算又把話硬是咽了下去。不過心中總覺得怏怏不已。

可惜他沒有早一點想到繞道後島去敵後偵察,沒有來得及制訂一個比較周密的方案。結果事情辦拙了,侯恩也死了。

當然,侯恩的死實在也說不上使他感到震動。不過他覺得,這個師里畢竟也只有侯恩才能理解他胸中還懷有更大的雄心壯志,甚至還頗能理解他的為人——儘管這段關係為時不長。可惜侯恩氣魄欠大。他探頭張了一下,先就嚇壞了,於是就罵了幾句難聽的,溜之大吉了。

將軍懲治侯恩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派侯恩到偵察排也不是偶然的心血來潮。所以侯恩的下場並不是始料未及的。將軍起初還曾為此而感到微若遊絲的那麼一丁點兒快意呢。

不過……將軍乍一聽到侯恩的死訊,當時畢竟也難受了一下,像是狠命一拳,搗了他的心窩。他簡直為侯恩感到傷心了,可是這種心情轉眼就讓另外一種心情,一種複雜得多的心情,壓根兒淹沒了。以後一連好幾天,將軍只要一想起少尉,總免不了有一種又難過又稱心之感。

歸根到底,要緊的還是算算自己的利害得失。結束戰鬥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期限一個星期,這對他自然不太有利。不過也不能忘記,才一兩個星期前的形勢估計是沒有一個月的工夫他還解決不了問題呢。這是一。其次,就兵團司令部而言,他們得到的印象還是坊遠灣的側面登陸作戰促成了勝利。這一點無疑對他有利。總的說來,安諾波佩島一役對他雖無大損,也無大利。到將來移師菲律賓的時候,他就可以把整個師的兵力都用上,那時也許就可以取得比較引人注目的戰績了。不過要做到這一點,部隊務必先加以整頓,給以嚴格的訓練,軍紀也還亟須提高。想到這裡,他這一仗打到最後一個月時禁不住冒起來的那股火又露頭了。部下不願意聽他的話,不願意改變現狀,那懶勁真能逼得人發瘋。不管你怎樣催逼,他們總是推一推才勉強動一動,等你的手一松,他們又把你的部署都打亂了。你做他們的工作也好,哄他們也好,弄到後來有時真會從根本上產生了懷疑:這些大兵到底還能不能改變?到底能不能真的教育好?將來打到了菲律賓,只怕還是會重犯這個老毛病。兵團司令部里對頭冤家那麼多,他要在進攻菲律賓之前再添一顆星已經希望不大了,這樣一來,要在大戰結束以前升任兵團司令也就根本不可能了。

時間,在悄悄消逝;機會,也在漸漸流失。戰後能在歷史上佔一席之地的,看來還是非吃政黨飯的莫屬,總還是那幫神經容易「搭錯」、說好說壞沒個準譜的糊塗蛋。自己年紀漸漸大起來了,快成為過時的人了。到將來該跟俄國打仗的時候,他勢必還不會有太高的地位,不會太接近權力的中心,那樣也就輪不到他來做出這偉大的決策、實現這偉大的飛躍了。看來等這次大戰結束以後,聰明些的辦法還是到國務院去干一下試試。自己的大舅子,總不會刁難自己人吧?

未來的時代是個充滿矛盾的時代,了解這一點的美國人是不會多的。要想抓權,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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