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四章

次日登陸艇來接,他們就動身回去了。這次派來的登陸艇兩壁設有一十八個固定鋪位,大伙兒把剩下的裝備往空鋪上一擱,就手腳一伸,睡起大覺來。前一天下午他們從叢林里出來以後,就一直在那裡睡大覺,如今只覺得手僵腳直,渾身發痛。

有些人當天早上沒吃早飯,可是也不覺得餓。這樣艱苦的偵察任務,弄得他們真是徹底的心力交瘁了。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又昏昏沉沉一連睡了好幾個鐘頭,就是偶爾醒來,也是躺在鋪上,透過敞開的艙頂,獃獃地直望著天空。小艇又顛又晃,浪花越過兩側的航牆和船頭的跳板飛進艙來,可是他們似乎也並不在意。發動機的喧鬧他們倒是覺得很中聽,聽著心就定了。在後島經歷的種種早已在心上淡褪,變成了許多印象模糊的大雜燴,亂紛紛的,都失真了。

到下午,大部分人都醒了過來。人還是疲乏得不行,卻再也睡不著了。他們渾身酸痛,也不想在載兵艙那點有限的空間里走動,不過總依稀有一種坐卧不寧之感。任務,算是這樣結束了,可是以後呢,依然沒有一點盼頭。瞻望前途,那是明擺著的。他們還得沒完沒了地幹下去,還得忍受這種苦難,這種無聊,這種畸形的恐怖環境……不管經了多少事,過了多久,反正永遠也別想看到希望,看到奔頭。有的只是一派濃濃的愁雲慘霧,籠罩著一切。

米尼塔閉著眼睛,躺在鋪上,下午就這樣迷迷糊糊地過。有一個怪念頭,老是要引他想入非非,這事說起來非常簡單,也非常好笑。米尼塔想在腳上做個自傷。哪天擦槍的時候,只要把槍口對準腳踝的正中,把扳機一扣。這一來腳骨準會打得稀爛,截肢也罷,不截肢也罷,反正他們就得送他回國。

米尼塔斟酌利害,考慮再三。真要是這麼一辦,他這輩子就再也不能奔跑了,可不跑就不跑吧,有誰稀罕那個?至於跳舞嘛,他看見人家也有裝了假肢跳舞的,他可以裝一隻木腳,勉強將就。對,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可行。

可他又有些心神不定了。打左腳打右腳,一樣嗎?他是個左撇子,恐怕還是打右腳好吧?還是打左右腳都一個樣呢?他想向波蘭克請教,可是馬上又把這念頭打消了。這種事情請不得參謀。過兩個星期,哪天要是閑著沒事,他可以把這個小問題好好琢磨一下。那當然得住一陣醫院,也許三個月,也許六個月,但是出了醫院就可以……他點上了一支煙,看著天上的白雲相互吞逐,想起自己要無辜失去一隻腳,雖然覺得有些難過,心裡還是蠻情願的。

雷德手上有個痛處,他捏了又捏,憐惜的目光細細端詳著指關節上浮起的皮肉和皺紋。可不能再欺騙自己了。他的腰子已經病情很重了,兩腿也快要垮下來了,身上從頭到腳都可以感受到在後島走這一趟所造成的損害。恐怕他這一次的消耗,是今生再也無法彌補的了。唉,「中彩」的總是老人馬,在穆托美島是麥弗森,這一回輪到了威爾遜,這大概也應該說是在情理之中吧。當然槍挨得巧,得了個千金難買的傷,乘機溜之大吉,這樣的可能性也總是有的。可是即便如此,又有什麼好呢?做個人要是沒有了骨氣,那還……他咳嗽起來,仰面躺著,咯痰不大容易。他咬緊牙關,好容易才用胳膊支起身來,喀的一聲,咳出一口痰來就地吐在艙里。

「嗨,這位弟兄,」船尾駕駛艙里一位駕駛員嚷了起來,「要保持艇內的清潔哪。你們乘了我們的船,難道完了還要叫我們擦艙板?」

「呸,你少放屁!」波蘭克也拉開了嗓門。

從一個鋪位上傳來了克洛夫特的呼喊:「弟兄們,不要再亂吐痰了。」

誰也沒有搭腔。雷德暗暗點了點頭。心想:唉,我還是這個老毛病!剛才他先是有些擔心,以為這又有克洛夫特說的了,後來見克洛夫特沒有指名訓斥他,又不覺舒了口氣。

自己就好比下等客店裡的酒鬼,沒有喝醉的時候畏畏葸葸,灌飽了酒就又什麼都罵得出來。

開頭,總想單槍匹馬,獨自奮鬥,可是漸漸地就感到力不從心,挺不下去了。開頭,遇事看不慣就要頂,可總是頂得頭破血流,頂到後來,彷彿成了機器上一隻小小的螺絲釘,機器轉得飛快,要命的螺絲釘受不了,又掙不脫,只能吱吱直叫。

想要一點不靠別人是不行的,他現在覺得少不了別人了,可又總有一種茫然不知從何入手之感。內心深處是迷迷糊糊有那麼一點極朦朧的想法的,可是苦於說不出來。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就是假如大家擰成一股繩……

哎呀,得了吧。那班人懂得個屁,他們就知道相互算計。他心裡還是沒有一點譜兒,多想想不是長了志氣,而是愈想愈灰溜溜了。那麼,找洛依絲如何?他心裡一動,一時倒真想給她寫一封信,跟她再續前情,可是他馬上就把這念頭打消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再說,現在再去找她,也難保不會碰一鼻子灰。想到這裡他又咳嗽起來,這回他把痰吐在手裡,若無其事地等了半晌,才把痰偷偷抹在身下的帆布床上。那個船老大要擦就讓他去擦吧。他覺得總算出了口氣,不禁做了個苦笑,不過總帶著些慚愧。

這不成促狹鬼了嗎!咳,他這輩子什麼事都干過,耍促狹可還是第一次。

戈爾斯坦胳膊枕著頭,躺在鋪上,迷迷糊糊地在那裡想妻子和孩子。丟失威爾遜的那份傷心痛苦都已暫時被封存在腦子的一個角落裡,瀰漫在他全身的是一派昏昏沉沉的感覺。他已經睡了一天半的覺了,抬擔架跋山涉水似乎是很遙遠的事了。就是見了布朗和史坦利,他也不覺得他們討厭了,因為他們見了他倒有些尷尬,似乎也不大敢來惹他了。他還得了個好夥伴。他跟里奇斯成了知心朋友。前一天他們倆做伴在海灘上等部隊,過得就挺不錯的。所以兩個人一上登陸艇,自然而然地也就挑了相鄰的兩個鋪位。

不過他也有想想不痛快的時候。自己的外族朋友竟是這麼個人才——是個莊稼漢,是個十足的下等人。他大概也只配有這樣的朋友。不過想到這裡他又感到一陣羞愧,好比有時腦子裡偶爾閃過一個怨恨妻子的念頭,怨恨之後也會產生類似這樣的心理。

這一來他反倒不服氣了。有個沒念過書的人做朋友又怎麼樣?里奇斯的心地可好了。他身上有一種不可磨滅的光輝品質。戈爾斯坦覺得,這樣的人才是高尚的人。

登陸艇一路駛去,跟陸地始終保持著一英里左右的距離。天色漸漸晚了,大家也起來走動走動,望望船外的景色了。只見遠處的陸地緩緩掠過,海邊儘是叢林,看上去永遠是那麼密不透風,永遠是那麼一派濃濃的綠。小艇駛過了一個小半島,他們來時就曾經注意到有這麼個所在,所以有人就據此來推算還要多久可以回到部隊駐地。波蘭克爬上船後的駕駛艙,在帆布篷下找個地方坐坐。陽光在海面上抖盪,每一道輕浪都會送回一束奪目的光彩,空氣里含著草木和海洋的幽微的芳香。

「嗬,這兒真不錯啊。」波蘭克對那個駕駛員說。

那人只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他因為搭船的弟兄在船艙里亂吐痰,心裡正惱火著呢。

「喲,什麼事這麼不高興啦,老兄?」波蘭克問他。

「剛才你不也是嗎,一面孔了不起,神氣活現開口就罵人。」

波蘭克聳聳肩膀。「行了唄,老兄,何必這樣較真呢?你不知道我們吃了多少苦頭,這會兒心還在半空里懸著哪。」

「這倒是真的,你們這一次大概苦頭吃了不少。」

「可不。」波蘭克打了個呵欠。「可明天照樣要派我們的差,你瞧著吧。」

「大不了是些掃蕩的任務唄。」

「掃蕩的任務?你這話從哪兒聽來的?」

駕駛員對他瞧瞧。「哎呀對了,我忘了你們都已經出來六天了。告訴你,夥計,這要命的仗算是了賬啦。遠役都叫我們給打死啦。再過一個禮拜這島上就剩不了十個日本佬啦。」

「你說啥……?」

「不騙你的。我們拿下了他們的補給站。現在他們只有挨打的份兒了。昨天我倒是親眼見到了那條遠役防線。機槍工事都是混凝土的,火網一封滴水不漏,厲害的名堂多著哪。」

波蘭克咒天罵地了。「這麼說,這仗真打完啦?」

「差不離。」

「那我們跑斷了兩條腿都是白跑的啦?」

駕駛員咧嘴一笑。「上面的計謀深著哪,咱們不懂。」

波蘭克一會兒就回到下面艙里,告訴了大家。事情,似乎是再稱心不過的了。

他們勉強算是笑了兩聲,在鋪上翻了個身,就又盯著艙壁出起神來。可是他們很快便都想到戰鬥一結束,他們至少就要有幾個月不打仗。他們感到不知所措了,甚至還有些心煩,他們不知道聽到了這消息到底算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他們這一趟出來,難道真是跑得這樣冤?疲勞沒有消除,又加上這內心的矛盾,弄得他們都想歇斯底里大發作,但是過不了一會兒卻又一變而為興高采烈了。

「嗨,你們知道嗎,」懷曼尖著嗓門說,「臨出發前我聽到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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