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三章

羅思一躍踩了個空,大伙兒當時都嚇得魂飛魄散。他們在山崖腰裡擠作一堆,好像挨了一悶棍,心裡直發毛,足足有十分鐘走不了一步。個個感到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恐怖。他們緊貼著崖壁,直挺挺站在那裡,手指抓住了石縫,兩腿只覺得發軟。克洛夫特下過命令,幾次要他們走,可他們就是不走,他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嚇得發愣,好似一群給主子踢怕了的狗。懷曼已經完全泄了氣,有一聲沒一聲的,一直在那裡悄悄地哭,在這不絕如縷的低聲嗚咽中,還不時夾有他們發自內心的聲音,或是一聲咕噥,或是一聲輕微的呻吟,或是一句歇斯底里的咒罵,都是隨口而出,不相銜接,然而又是那麼調和,簡直連出聲的人都不知道自己開過了口。

後來驚魂稍定,他們終於又往前走了,可是步子慢得出奇,遇上一點小小的障礙,就好一陣子不肯舉步,一到石徑窄處,便死命貼住石壁。這樣花了半個小時,克洛夫特總算帶他們出了險境,石徑開闊了起來,終於跨過了山樑。可是山樑那邊無非還是個深深的山谷,山谷對面還是一道陡坡。他帶領他們下到谷底,打算再上對坡,可是他們這一下卻不跟他走了。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都手腳一攤躺倒在地下,瞪圓了眼睛獃獃地望著他。

天已經快黑了,他知道他也趕不動他們了。他們精疲力竭,已是驚弓之鳥,弄得不好還會出事。他只好承認既成事實,下令停止前進,自己也在大伙兒中間坐了下來。

明天天一亮就得爬對面的山坡,過幾道山溝,再翻主峰背。那大約花兩三個鐘頭就行了,只要……只要他有法子能叫他們再起來走。不過他現在對自己已經很沒有信心了。

大伙兒都沒睡好覺。這兒很難找到一方平地,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們都疲勞過度,手僵腳直了。大部分人都亂夢顛倒,嘰嘰咕咕說夢話。加以克洛夫特又派了他們每人一小時的警戒,有些人沒到時候就醒了,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久才上了崗,等值完班回來卻又睡不著了。這情況克洛夫特也了解,他知道他們能多歇這個把鐘頭也好,他也知道山上其實是不可能有日本人的,可是他覺得規矩不能破壞,這一點更重要。羅思的死使他的威信暫時受了極大的損害,著手補救是當務之急。

加拉赫值最後一班崗。天亮前的半小時清寒襲人,他醒來以後腦袋裡就迷迷糊糊,如今裹著毯子坐在那裡直打哆嗦。他有好一陣子簡直什麼也辨不出來,四外連綿不斷的龐大山影他還只當是夜色的濃處。他只是一個勁兒地打戰、瞌睡,耐著性兒等天亮,等暖人的太陽出來。他完全處於一種漠然的狀態,羅思的死似乎也無關痛癢了。他始終就是那樣恍恍惚惚,那幾乎已經不大轉動的腦子只是昏昏沉沉地憧憬著過去歡樂的日子,彷彿他心底的深處怎麼也得保存一把小小的火種,好頂住這凄冷的黑夜、這無邊的山嶺、這變本加厲的疲勞、這隊伍里愈來愈多的傷亡。

山上天亮得慢。五點鐘,空中透出了一些亮光,連綿的山嶺就清楚地露出了頂部的輪廓,可是此後卻足有半個小時沒起多少變化。他這時實際上還什麼都看不見,只是內心在那裡靜靜地期待。太陽不久就要爬過東邊的千嶂萬崖,照臨他們的這個小山谷了。他向天空里細細尋找,終於發現較高的幾座山峰頂上若隱若現地射出了幾抹淡紅的激光,把細細扁扁的幾片朝雲染成了紫色。山看去高極了。加拉赫簡直不敢相信太陽能爬得過這些高峰。

四下里終於漸漸亮了起來,不過亮得也真有些玄妙,因為太陽仍然沒有露面,光線似乎都來自地上——一派柔和的玫瑰紅。睡在四周的弟兄,身影都已經歷歷可辨,他看著他們,感到真有點唯我獨尊的味道。曉色中他們顯得那麼憔悴、凄楚,連天亮了都還渾然不覺呢。他知道再稍過一會兒他就得去叫醒他們了,他們醒過來要不哼哼才怪呢。

回望西天,依然可見一片昏黑,這使他想起了有一次坐運兵專列橫越內布拉斯加大平原的情景。當時正是黃昏時分,只見蒼茫的暮色在後面緊緊追趕這列由東而來的火車,趕上以後又繼續席捲向前,過落基山脈直撲太平洋邊。那真是奇觀,此時此刻真使他無限神往。他突然懷念起美國來了,一顆火熱的心多麼想再見一見美國啊,他似乎連夏日早晨南波士頓帶雨的鋪路石子的那股味道都聞到了。

太陽已經貼近東邊的山樑頂了,天空顯得那麼遼闊,卻又充滿了朝氣和歡樂。他想起他和馬莉有一回在山上野營,睡在一頂三角形的小帳篷里,他現在就恍惚覺得自己像是剛剛一覺醒來,妻子的胸脯挨著他的臉,軟軟痒痒的。他似乎聽見她說:「該起來啦,你這個睡不醒的,看天都亮啦。」他瞌睡朦朧地哼了一聲,還只顧緊緊依偎著想像中的妻子,後來勉強退讓了一步,張開一隻眼來。太陽居然爬上山樑了,雖然山谷里光線還暗,他倒並沒有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天確是大亮了。

就這樣,馬莉給他帶來了黎明。山巒抖散了夜霧,露水一片晶瑩。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周圍的崇山峻岭彷彿也變得溫和而柔媚了。四下里東一個西一個的弟兄卻顯得又濕又冷,看上去只是霧氣蒸騰的黑乎乎的一團團。方圓多少里以內就他一個人醒著,他一個人獨佔了這一派清晨的朝氣。

黎明的曙光里,山那邊遠遠傳來了一陣隆隆的炮聲。炮聲打破了他的夢幻。

馬莉早已不在人世了。

加拉赫咽了口唾沫,愣愣地直傷心,心想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再不痴心妄想呢。他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盼頭了,他也終於明白自己真已經累得不行了。他四肢生疼,睡一覺好像也毫不頂事。曙光似乎頓時變了氣氛,他裹著夜露濕重、又潮又冷的毯子,在曙光里戰慄了。

他還有個孩子呢,還有個從沒見過的兒子呢,可是,那也並不能使他感到快慰。他知道自己永遠也見不到兒子了,他心裡有數,死下這條心了,所以也幾乎談不上有什麼痛苦。那麼多人已經打死了,我的死期也快到了。他像入了邪魔似的,心目中只看見一個工廠,他看著自己的送命子彈造了出來,裝進了箱子。

我只要能見一見孩子的照片就心滿意足了。他的眼睛都模糊了,這個要求不算太高呀。他只希望能渡過這一關,回到駐地,他只希望能挨到哪一班郵件把他兒子的照片送到,這樣他就死而無怨了。

可是他又傷心了起來,他敢斷定這是妄想。他嚇得發抖,憂心忡忡的,望了望四面八方攢簇而起的群山。

羅思是被我給害了。

他知道自己有罪。他還記得自己吆喝一聲要羅思快跳時的那一剎那的心情,那時他只覺得自己強而有力,羅思太不中用,喝上一聲真是無比痛快。他想起了羅思一腳踩空時臉上的那副凄惶掙扎的表情,他扭了扭身子,坐不安生了。他似乎看見羅思一直在往下掉啊,掉啊,那往下掉的人影兒就活像在刮他的脊梁骨,颳得吱吱直響,有如粉筆在黑板上打了個滑擦似的。他犯下了罪,他要受罰了。馬莉的死就是第一個先兆,可是只怪他沒有理會。

擺在他面前的這座山峰看上去是那麼高峻,黎明的柔和的線條如今早已無影無蹤,聳立在他眼前的是山外有山、峰上有峰的穴河山。他看得見就在離頂巔不遠處,有一重環形的懸崖圍住了山峰。這樣一座近乎直上直下的懸崖,他們怎麼也別想爬得上去。他又不寒而慄了。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窮山惡水,這樣荒涼,這樣可怕。連長著些叢莽矮林的山坡都簡直要人的命。他今天可休想挺得過去,他的胸口早已在發疼了,等他背上了背包再往上爬,管保要不了幾分鐘就得累倒。他們實在沒有再走下去的理——還要弄死多少人才算完呀?

他弄不懂:克洛夫特為什麼要這樣死心眼兒呢?

要殺死這傢伙還不是容易?克洛夫特總是要領頭走的,他只要舉起槍來瞄準一槍,那就不用再爬山了。他們馬上可以往回走。他慢慢地擦了擦大腿,這個想法倒真使他動了心,叫他想得很起勁,也很不安。唉,真要命!

不行,起這樣的念頭是罪過的。迷信的想法又引起了他的恐懼。起一次這樣的念頭,就是讓自己多招一份天罰。不過話說回來……羅思的死,責任可完全在克洛夫特。那其實是不能怪自己的。

加拉赫聽見背後有個響動,吃了一驚。原來是馬丁內茲,心神不定地在那裡揉腦袋。「真該死,睡不著覺。」馬丁內茲輕聲說道。

「可不。」

馬丁內茲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盡做噩夢。」他悶悶不樂地點上了一支煙。「一合眼……唉……就聽見羅思的號叫。」

「是啊,是夠叫人難過的。」加拉赫咕咕噥噥說。他想把話盡量說得自然一些。「我對這個弟兄雖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感,可也實在不忍心看他這樣下場。我真不願意看人家遭難。」

「是這話。」馬丁內茲介面說。他輕輕按摩著腦門,像是在頭疼。加拉赫看見馬丁內茲的臉色這樣難看,倒吃了一驚。瘦瘦的面龐凹陷了下去,直愣著的兩眼沒有一絲神采。臉上鬍子已經長得不像話,皺紋里都嵌著黑黑的一條條污垢,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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