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二章

就在達爾生少校發動進攻的那天下午,偵察排又繼續攀登穴河山了。半山腰裡熱得好似一片火海,跳了進去就出不來。經過窪窪溝溝時,那撲面而來的氣流彷彿都是從白熱的岩石上彈回來的,他們只好老是眯著眼,過了一陣,便眯得兩頰的肌肉都疼了。按說這種疼痛並不算厲害,比起大腿抽筋,比起背上那頑固而苦惱的疼痛來,真不在話下,可是在行進中這卻成了最大的折磨。強烈的光芒像細木刺兒刺進了柔嫩的眼球,只覺得紅光四迸,金星亂冒,在腦底團團飛舞。他們已經根本不計較走過的路長路短了,腳底下的一切早已都模糊不清了。他們已經忘了什麼樣的地形有什麼樣的磨難,也不在乎前面的一程路是光禿禿的岩坡還是林木叢樹了。反正到一處就有一處的艱難,只會給他們苦楚。他們就像一行醉漢,搖搖晃晃的,耷拉著頭,苦苦往前走,手臂時不時都會撞在自己的身上。一身的配備都成了累贅,遍體的關節都生出種種痛來。肩膀給背包帶磨出泡來了,腰裡子彈帶一顛一顛的,碰出了紫血塊,槍把磕磕撞撞,在屁股上擦出了大血泡。襯衫上汗水干處,泛出了白白的長長的一條條。

他們攀著一塊塊岩石往上爬,距離早已拉開了,動作也都木僵僵了,一路累得抽抽搭搭,直喘大氣。克洛夫特不得已,只好隔不了幾分鐘就讓他們休息一次;現在他們歇息的時間跟行進的時間可是一樣長了,一歇下來就攤開了手腳,仰面朝天躺在那裡,不出一聲。他們也跟擔架隊里那幾個人一樣,早已累得把什麼都拋在九霄雲外了。在他們的心目中自己已經不再是個有靈有性的人了。他們無非是些專門吃苦受罪的苦包袱。他們已經忘記了這趟偵察任務,忘記了這場戰爭,忘記了自己的過去,連腳下的地都是爬過就忘。前後左右的弟兄也似乎不過是些偶然撞上的看不清的可氣的絆腳物。那耀眼的炎日晴空,那火燙的岩石,跟他們才親近多了。他們的心思就像暈頭轉向的耗子在體腔里亂竄亂跑,這邊有一條腿累得在哆嗦,那邊有個痛處如同針刺,但是這些都顧不上注意了,要緊的還是得喘過這口氣來,那就夠他們苦苦掙紮上好半天了。

只有兩種想法還是要來干擾。一是對克洛夫特感到害怕,愈累就愈怕。現在他們隨時都得提防克洛夫特的聲音,克洛夫特一聲令下,他們自會往前一衝,多走上幾步。他們的心靈蒙上了一重茫然而又苦惱的憂慮,對他懷著一種無言而又幾近乎無窮的恐怖。

第二種想法正相反,是想停下。這個心愿之強烈,超過了他們平生的任何慾望。只要一步跨出去,只要肌肉一抖,只要胸口一疼,這強烈的願望馬上就在他們心頭湧起。一路走去,他們對這個帶隊的人都默默地懷著切齒的痛恨。

其實克洛夫特自己也差不多一樣累得夠嗆,他現在也跟他們一樣深感這中途歇一口氣之可貴,也簡直巴不得每次休息都能延長一倍的時間。他已經忘了大山的頂峰,他也很想停下,每次歇息到了時限,他思想上總要急遽鬥爭一番,經受過了各種各樣引誘的考驗,這才重新起來趕路。他之所以繼續前進只是由於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心底深處有道命令,要他非爬上這座大山不可。他還是在下面山谷里下定決心的。一旦下了決心,頭腦里就像拴上了一條往前拉的鐵索。要他向後轉就跟要他自殺一樣,都是絕對辦不到的了。

他們七零八落地走了一個下午,碰到不太陡的山坡還可以勉力往上走,遇上險一些的崖壁那就只有一塊岩石一塊岩石地往上攀了。他們過了一道又一道山樑,磕磕絆絆地拚命翻過了幾座小山峰,經過潮濕的黏土地帶時都還摔了好幾跤。那高高的山卻似乎永遠矗立在他們的頭頂上。他們抬起累得發花的眼睛看了一眼高處的山坡,便又找出一條彎彎曲曲沒完沒了的路,一個跟著一個繼續往上爬,一旦走上了平坦些的地段,心裡真覺得謝天謝地。

米尼塔、懷曼和羅思三個人最狼狽了。他們落在隊伍的後邊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真是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算沒有掉隊。三個人的心都拴在一起了。米尼塔和懷曼覺得羅思可憐,對他非常同情,因為他的情況比他們還要糟糕。羅思也只能指望從他們那裡得到支持,他根據自己精疲力竭的切身體驗,知道他們是不會嘲笑他的,因為他們倆自己也都睏乏不堪,比他好得有限。

他這輩子從來也沒有這樣拼過死命。補充到偵察排這些個星期、這些個月以來,羅思忍受凌辱,忍受訓斥,只覺得一次比一次痛苦。他並沒有因為挨罵一多而就若無其事,也並沒有抱著拒而不理的態度作為抵制,相反,愈罵他的臉皮就愈薄。這幾天來的奔波偵察,使他的心理已經緊張到了再也受不了半點辱罵的地步,他現在拚命逼著自己往前趕,正是因為他深知自己停留的時間一長,全排人的怒罵嘲弄就會都落在他的頭上。

但是,儘管他心裡都明白,他還是漸漸支持不住了。他終於到了兩腿再也不聽使喚的田地。即使站著不動,腿都禁不住像要屈下去。到傍晚時分,他開始垮了。他是一步步垮下來的,先是摔了幾個屁股蹲兒,進而又從打個趔趄、滑上一跤,漸漸發展到直挺挺撲面倒下。他現在走不上幾百尺就要摔一次,起初弟兄們倒還不無感激之意,等他慢慢掙扎著爬起來再跌跌撞撞朝前走。可是摔跤的間隔時間一次短似一次。他簡直已經是在無意識地往前闖了,腳下踩得一不得法,腿就要往下屈。到半個小時以後,他一倒下去要是沒有人來扶他一把的話,他就再也起不來了。他跨出去的每一步都是搖搖擺擺、晃晃悠悠的了,那真像個小娃娃沒人把著手,在屋裡自己走路一樣。連他倒下去的姿勢也活像個小娃娃似的:兩腳一叉蜷在身下,屁股著地,滿臉發獃,自己也有點弄不懂:走著走著怎麼就不走啦?

時間一長,他就惹得大伙兒生了氣。克洛夫特不許他們坐下,羅思又不能不等,這一來他們都惱了火。他們時時刻刻都得防備羅思摔跤,如此三番五次,左等右等,心裡都焦躁起來。一肚子的火,都從克洛夫特身上移到了羅思身上。

山勢也愈來愈險了。克洛夫特帶領他們走上了一條緊貼著巉岩峭壁的天然石徑,走了十來分鐘還沒有走完。這條石徑有的地方才幾英尺寬。右邊不過一兩碼以外,就是百尺危崖如削而下。在這裡走,他們自會身不由己地不時往外一衝,差點兒衝到懸崖邊。那又使他們多了一重恐懼,羅思一停再停,叫他們好不耐煩。他們巴不得能快些過了這條石徑。

半路上羅思又摔倒了,他想爬起來,可是這次沒有人來扶他,他手腳一伸又倒了下去。岩石表面是燙的,可是他覺得貼上去倒挺愜意。下午的雨這時還剛開始未久,他覺得雨點似乎都鑽進了皮肉,漸漸打得岩石也涼了。他是不打算起來了。麻木的知覺中不知從哪裡又冒起了一股憤恨來。再走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呢?

有人在拉他的肩膀,他一甩手推開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走不了了,我走不了了,實在走不了了。」說著有氣無力地一拳頭捶在岩石上。

想拉他起來的是加拉赫。「快起來,你這個渾蛋!」加拉赫忍不住直嚷了。為了使勁扶起羅思,他綳得渾身生疼。

「我走不了了。你們走吧!」

羅思不覺失聲哭了出來。他模模糊糊理會到弟兄們大多已圍在他的身邊,正瞧著他呢。可是那也不起作用了。在大伙兒面前這樣丟人現眼,他倒覺得有一種奇怪的痛苦的滿足,有一種摻合著羞愧和疲乏的得意之感。

反正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再丟人還能怎樣丟人呢?讓他們看見他哭吧,讓他們再觸動這麼一次,知道他是這支隊伍里最可憐的人吧。他也只能作為這樣一個最可憐的人而受人注意。一直那樣默默無聞,一直那樣招人譏笑,恐怕倒還不如這樣好哩。

加拉赫又在拉他的肩膀了。羅思大叫一聲:「我起不來了,你們走吧。」

加拉赫抓住了他使勁搖,心裡覺得又是厭惡又是可憐。不僅如此,他還覺得害怕。他身上每塊肌肉的每根纖維,都要求他也挨著羅思躺下。他每嘆一口氣,胸口的痛苦和噁心就逼得他也直想哭。他知道,羅思要是不起來的話,他自己也准得跟著垮下。

「起來,羅思!」

「我起不來了。」

加拉赫雙手往他腋下一插,想要抱他起來。那抵死不動的沉重的身子,惹他冒了火。他一撒手,對著羅思的後腦勺上就是一巴掌。「起來,你這個猶太畜生!」

這一巴掌,這一聲罵,彷彿使羅思通了電。他發現自己居然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又往前走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樣的話罵他,一連串忍辱含垢的新的前景就從此展現在他的面前。如果是他自己有錯,是他自己無能,那他們指責他倒還猶有可說,可現在,明明他不信這一門教,明明並不存在這麼一個種族,人家的不是,竟也把他給攀扯上了。他嘴裡嘀咕了一句:「簡直是希特勒的一套,血統論!」一路磕磕絆絆走去,他默默不作一聲,極力想把這個打擊引起的震動平息下去。他們幹嗎要這樣罵他呢?他們幹嗎不睜開眼睛看一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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