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章

克洛夫特似乎生來就是個懂地質的。當初是什麼樣的內因外力引起的岩漿噴發形成了這樣的地層構造,哪兒受過風蝕,哪兒受過水蝕,他都看得出來。他帶的路還會有錯?這種看法在偵察排里早已根深蒂固。他們相信由他領路萬無一失,好比夜盡必然日出,長途行軍之後必然感到疲勞,決計錯不了,所以乾脆連想也不再去想了。

克洛夫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譬如,他繞著一處懸崖轉了一圈,發現有一高一低兩道險坡同時貼著崖壁迴旋而上,他就說不出是什麼道理促使他決定攀登高坡,或者攀登低坡。他只知道他所不取的那道坡走到頭來準是一落到底的斷崖。登上低坡,他也許會攀到中途便坡盡路絕;登上高坡,他也可能會上了一座孤峰、一方危岩,就無路可走。換了一位研究多年、富有野外考察經驗的地質學家,其選擇的準確性也不過是如此,倒是選擇起來更費工夫:先得等助手在他的行話術語里拚命兜上一陣圈子,權衡一下各種因素,估計一下無從確定的數據,把消長增減的情況一一標繪成圖列在一起,這才由地質學家來決定,地質學家還會拿不定主意好一陣呢。自然界的情況可畢竟太複雜了。

克洛夫特似乎摸熟了岩石和土壤的脾性。就像了解自己如何練就了這一身肌肉一樣,他完全了解那些光圓大石都是在億萬年的暴風雨中過來的,經歷了無數的衝撞翻滾,一直摔打到大地成形。他只要一望著大地,心裡自會想起那場混沌初開的急風暴雨;他只要看到一座山岡,通常總能知道山岡的背面是怎麼個模樣。這同他找水的本領其實是一種能耐的兩種表現——他不管到了怎樣陌生的地方,只要就近有水,憑直覺都可以察覺出來。

這種本領也許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因為他在野外趕過許多年的牛,帶了隊伍搞過許多偵察活動,遇到過需要當機立斷選定道路的千百次考驗,才漸漸培養起了這樣的本事。總之,當時他就毫不猶豫地帶領偵察排上了山,從一道山樑翻上又一道更高的山樑,從一個峽谷拐進又一個峽谷,儘管很不樂意,還是得不時停停,等後面的人趕上來,歇口氣。他停一次就要生一次氣。他雖然前幾天就已經夠勞累了,可這時候仍然按不下、耐不住,只覺得自己內心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壓力,驅策著他往前趕。他像一條嗅到了氣味的獵狗,興奮地釘住了這座大山死也不放。老是過了一道山樑又迫不及待地想再上一道山樑,急於要看看前邊到底還有些什麼。這麼陡這麼大的山,爬得他眼睛都紅了。

他帶領部隊進了大山,先是順著那條黏土溝往上爬,爬到頂上停了一會兒。那裡,緊靠一堵三十英尺高的岩壁有一道坡,坡面雖陡卻甚少巉岩,長滿了白茅草,於是他就向右一轉,把隊伍帶上了那道草坡。過了草坡又向左拐去,看到有一連串的板岩,可以爬得上去。板岩頂上亂石縱橫,形成了一個尖細峭拔的山樑頂,逶迤通向大山的中腰。他就帶領部隊沿著這山樑頂走,一路跳上跳下的,穿過茂密的草叢往前闖,直要走到兩邊緊逼、中間極窄的險處,才勉強停一下。

山樑上光圓大石比比皆是,山樑的一側幾乎直削而下,下臨一片懸崖。白茅草里有些地方立腳不穩,踩在草里就看不見膝頭以下,所以他們只好把槍橫在背包上,雙手抓住高高的草梗,小心翼翼緩步前進。這樣順著山樑一直走了半個鐘點,才休息一次。此時離克洛夫特帶領他們爬上第一條深溝其實還不過一個小時,太陽仍然掛在東天,可是他們早已累透了。他們也真巴不得歇息一下,於是就在那窄窄的山樑頂上前前後後躺了下來。

這最後的二十分鐘路,懷曼走得氣咻咻的,喘得厲害,他一聲不響,仰面朝天躺著,巴望那僵直的腿快快恢複彈性。

羅思問他:「你覺得怎麼樣啦?」

「筋疲力盡。」懷曼不由得直搖頭。今天就要這樣走一天了,根據他這次行動中的切身體驗,他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是撐不到底的。他就對羅思說:「我打算輕裝了。」

可是背包里全是少不了的東西。懷曼盤算了一下丟掉乾糧好還是丟掉毯子好。他們出來時都帶了二十一盒乾糧,至今只吃了七盒。不過假如他們翻過了大山,深入日軍後方去偵察,那至少要一個禮拜才能回去。可不能冒這個險。懷曼就從背包里抽出了毯子,就近一扔。

正好給克洛夫特看見了,他就走過來問:「那是誰的毯子?」

「是我的,上士。」懷曼說。

「去拿來裝在背包里。」

「我實在用不著了呀。」懷曼輕聲說道。

克洛夫特對他一瞪眼。侯恩一死,軍紀如何現在就是他的事了,他可不容許手下的人目無紀律。侯恩當家的日子裡慣成的懶散習氣,他非得整一整不可。再說,他看見亂糟蹋東西就要生氣。「你這傢伙,沒聽見我說嗎?去撿起來!」

懷曼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把毯子重新撿了回來。克洛夫特看著他折好毯子,態度才放溫和了些。懷曼一下子就聽話了,他覺得很滿意。「聽我說,這條毯子你還是少不了的。等到半夜裡你凍醒過來,裹著毯子謝天謝地還來不及呢。」

「是。」懷曼可是一點勁頭也提不起來。他在想的是這條毯子有多少分量。

「羅思,你覺得怎麼樣啊?」克洛夫特又問。

「沒什麼,上士。」

「今天可別再給我偷懶啦。」

「是。」羅思嘴上應著,骨子裡卻是怒不可遏。他看著克洛夫特大搖大擺走去跟旁人說話,氣得抓住了一把草,連根拔了起來。「這傢伙可是不肯饒人的。」他悄沒聲兒地對懷曼說。

「哎,也真是,偏偏少尉又……」懷曼突然心裡一陣悶悶不樂。他覺得對這件事他現在看得愈來愈清楚了。以前在侯恩的手下,日子至少還不會這麼不好過。「真是倒運啊。」

羅思點點頭。少尉給人的印象,好像對手下人還不至於會叫人過不去,可克洛夫特簡直是狼心狗肺。「要是這支隊伍交給我帶的話,」羅思的口氣總是那麼緩慢而自負,「我就決不會跟弟兄們過不去,做事總要講公道、憑良心。」

「對,要是我的話我也這樣。」懷曼大有同感。

「唉,真是從何說起。」羅思嘆息了一聲。其實那樣的處境他以前也經歷過。那是在經濟蕭條時期,他在失業了兩年之後,謀到的第一份差事是替一家房地產公司當經租員。他管收租。這份差事他始終幹得很不稱心,那些房客見了他就恨,惡言相對,他也不知挨過多少罵。可有一次他奉命來到一套公寓,公寓里住的是一對老年夫婦,已經欠了好幾個月租了。老夫婦倆一嘆苦經,確也夠凄慘的——當時他聽到的情況哪一家不是這樣。銀行倒閉,老夫婦倆的積蓄頃刻化為烏有。羅思本來倒很想再寬限他們一個月,可是那天他一文租金也沒有收到,不敢空手回公司去。所以,為了掩飾自己的同情,他就故意擺出嚴厲的樣子,揚言要把他們攆走。他們苦苦哀求,他那個角色也愈演愈來勁了。他就百般恐嚇他們:一旦無家可歸,看他們怎麼得了?臨了他說:「你們上哪兒去弄錢我可不管,反正要拿錢來。」

現在他想起了這件事,心裡倒一時有些不安了,他後悔當時沒有對他們厚道些,似乎當時厚道些的話此刻自己也就不至於會如此倒運了。可是隨後一想:哪有這個道理呢,迷信罷了。兩件事根本扯不到一塊兒。他又想起,那麼克洛夫特凶相畢露的時候,骨子裡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心情呢?不,鬼才相信哩。他對自己說,得了,過去的事啦,不要再想了。不過心裡卻總覺得害怕。

這時候懷曼想起的則是他當年在郊外一片空地上打的一場橄欖球。這是他那個街區的球隊跟另一個街區球隊的比賽,他打的是跑鋒 的位置。賽到下半場時,他腳下已經一點氣力都沒了,對方的帶球隊員簡直可以隨心所欲地在他前後左右直穿而過,他只好勉強拖著腳步跟東跑西,眼看對方一次次進攻得分,他想起這段事來就要臉紅。他本來是想換下去的,卻偏偏沒人替補。結果對方几次衝過底線得分,把他們打敗了,可是他隊里有一個小夥子,卻說什麼也不認輸。對方進攻一次,那小夥子總要大喊加油,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攔截一次,對方得分愈多,他卻打得愈猛。

懷曼心想:自己可就不是這樣的人。自己不是英雄好漢一類的人物。他今天對這一點領會得很突然,也很透徹,事情要是放在幾個月以前,他早就受不住了,可是今天這只是引起了他的沉思。像克洛夫特那樣的人,他永遠也休想理解,對他們他只想避開點兒,能別礙著他們就行。不過他總覺得想不通:他們的動機是什麼呢?他們到底老是在那裡追求些什麼呢?

「這座要命的大山我簡直恨透了。」他對羅思說。

「我也是。」羅思又嘆了口氣。這山範圍好大,頂峰好高。他仰面朝天躺著都還望不見那高山之巔呢。只看見頭頂上山勢巍峨,重重疊疊,從這兒再上去,似乎就都是清一色的嶙峋山石了。在叢林里的時候他討厭叢林,只要有條蟲子爬在身上,有隻鳥兒在矮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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