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九章

幾小時以後,眼看已到中午時分,那幾個抬擔架的還在好幾里以外苦苦地抬著威爾遜。熱帶的太陽從早就挾著耀眼的金光,火辣辣地逼人,他們抬了整整一個上午,體力和意志都隨著汗水流完了。人早已走得昏昏沉沉,汗水迷糊了眼睛,干硬的舌頭舔到的是枯焦腫疼的上齶,兩腿老是一陣陣打戰。到處散發出一派熱氣,草上裊裊升起眩人眼目的是熱氣,膩稠稠似油似水、纏著他們不放的也是熱氣。他們覺得臉上彷彿裹著一層絲絨,吸進的空氣像是燒得燙燙的,帶不來一絲涼快,裡邊似乎混雜著大量可燃性氣體,一吸到胸膛里就爆炸開了。他們一路拖著腳步,耷拉了腦袋,抽抽搭搭,一出聲就響得連耳膜都要震破,嗓子眼裡痛得有如撕裂了一般。時間一長,真覺得像穿行在火焰中一樣。

他們抬威爾遜,好比在拚命抬一塊大石頭。苦苦掙扎,一次勉強可以走上五十碼、一百碼,甚至可以走到兩百碼,走起來一步一挪,就像幾個小工在搬一架大鋼琴。走了一段就把他放下,可是站在那裡兩腿還是不停地晃,肩膀還是不停地起伏,只要在這鉛灰色的天穹下,要喘過這口氣來根本是休想。他們不敢休息,他們覺得自己跟威爾遜血肉相連,所以一會兒就又抬起擔架,再勉力走上一段,就這樣一點一點的,行進在不見盡頭的黃綠相間的山岡上。上坡時他們常常會突然接不上力,抬著擔架一時怎麼也邁不開腿,過了會兒,下了死勁,才又勉強往上爬去,可是走不幾步,就又站在那裡面面相覷了。

下坡時得用足力氣剎住下滑的勢頭,免得失去控制衝下山去,這時腿肚子和腿腕子里的肌肉就往往會發生強直現象,疼得他們恨不能往地下一滾,一動不動地就躺在草里,躺到天黑也別起來。

威爾遜又恢複了知覺,痛得難受。擔架顛一下,他就要哼一聲,身子在擔架上不停地翻來攪去,弄得抬擔架的把握不定,腳下直打趔趄。威爾遜還常常要罵他們,這使他們感到痛苦。他的大叫小喊穿透了罩著他們的層層熱氣,有如鞭子一鞭鞭打來,逼得他們只好咬咬牙再多走上幾碼。

「媽的,你們這些小子,你們以為我沒看在眼裡嗎,你們這是幹啥呀,欺侮一個受傷的弟兄,看把我顛的,連肚子里的膿水都潑出來啦,史坦利呀,你是存心要叫我吃點苦頭啊,這樣對待自己的弟兄,小子也未免太不仗義了吧……」他的聲音愈說愈微弱,口氣愈來愈暴躁。有時擔架猛地一顛,他就哇的一聲大叫。

「真要命,哥們兒,別再折磨我啦。」半是痛得受不了,半是熱得受不了,他像個娃娃似的又哭又鬧。「換了我的話,我就絕不會這樣對待你們。」說完就直挺挺躺在那兒,張大了嘴巴,乾渴的嗓子眼裡喘出些微微的氣息,彷彿水壺嘴裡蕩蕩悠悠冒出些水蒸氣來。「噢,哥們兒,輕點兒,真要命啊,哥們兒,輕點兒。」

「我們這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這時布朗就會沙啞著嗓子說。

「你們這些小子,真損透了。威爾遜不會忘記你們的。我算是認得你們了,好小子!」

他們就這樣又辛辛苦苦抬上了一百來碼,等到把擔架一放下,都獃獃地我看著你,你看著我。

威爾遜的傷口一陣陣抽痛。他死死地熬,熬得胃部的肌肉又疼又累。身上發了燒,卻滴汗不出。烈日烤得他四肢沉甸甸地酸痛,肺里和喉嚨都充了血,乾枯了。擔架每一顛,就像打了他一拳,使他一震。他這份筋疲力盡,就像跟一個比他大得多、也強得多的人死死相拼,一連搏鬥了好幾個鐘頭。他常常擺動在昏迷的邊緣,可總是擔架突然一晃,把他又晃醒過來,疼痛又隨之而起。苦得他都快哭出來了。有時怕擔架馬上又要一顛,他就預先咬緊了牙關,繃緊了身子,等著等著,足足等了好幾分鐘。等到擔架真的一顛,傷口種種潛伏的苦楚立刻又都紛紛震醒了過來,一下下直刺他已磨得那麼脆弱的神經。在他的感覺里這種種苦楚似乎都是抬擔架的人引起的,所以他把一肚子惡氣都出在他們頭上,正如一個人在傢具上撞了一下,腿上擦去了一層皮,一時真恨透了這傢具一樣。「布朗,你這個王八蛋啊!」

「別嚷嚷,威爾遜。」布朗拖著歪歪斜斜的腳步往前走,可抓著擔架的手卻老是禁不住要漸漸鬆開。他只要一感到擔架快有脫手的危險,就趕緊喊一聲「放下」,擔架一放下,他就跪在威爾遜的身邊,歇上口氣,用這隻手的麻木的指頭揉了揉那一隻手,一邊還會氣吁吁地說:「不要發火嘛,威爾遜,我們這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布朗,你這個王八蛋,你是存心要顛得我不得安生啊。」

布朗真想哭,又想上去給他一個耳光。腳上的「叢林瘡」都裂開了,在鞋子里淌著血呢,走路時顧不上這瘡口的疼,只要一停下來,馬上就會覺得像針扎一般其痛難當。他真不想再走下去,可是那另外三個都眼巴巴瞅著他呢。他只好輕輕吐出一聲:「走吧,弟兄們。」

他們就這樣苦苦地走了幾個鐘頭,中午的太陽當頭高懸。他們的意志、他們的決心,眼看都慢慢地瓦解了。他們又睏乏又冒火,根本談不上齊心協力,只是勉勉強強在火烤般的烈日下一起掙扎前進。一個人打個踉蹌,三個人就恨死了他,因為這一下三個人手上的分量就突然加重了,威爾遜痛極的號叫又震破了他們的恍惚,有如劈面一鞭,嚇了他們一跳。他們的苦難一重接著一重。有時候胸口忽然一陣噁心,眼前便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幾分鐘都沒有恢複過來。只覺得面前的大地一片昏黑,心頭怦怦直跳,滿嘴是胃裡泛起的苦水。昏昏然不知有他,只知逼著自己苦苦往前走,那份痛苦比起威爾遜來真有過之而無不及。要是能換的話,他們誰都願意跟威爾遜換個個兒。

到一點鐘,布朗讓大家停下。他的腳板已經麻木了好一陣了,人也快要垮下了。他們把威爾遜就丟在太陽下,自己在旁邊就地一躺,臉兒幾乎貼著了泥地,大口大口直喘粗氣。中午剛過正是極熱之時,四外的山風給烤得一派迷離,強烈的陽光在山坡間來回反射,無遮無擋。四下根本覺不到有一點風。威爾遜不時會咕噥幾句,狂叫兩聲,可是誰也不去理他。他們雖說歇了下來,卻歇不好;累到筋疲力盡之後,有些影響早已悄悄入了骨,起初還隱而不露,到這時才顯了出來,使他們活生生地受罪了。他們想吐又吐不出來,時而渾身癱軟,昏昏然好半天,幾乎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時而又一陣陣劇烈發抖,彷彿身體里已經一點火力也不剩了。

過了很久,大概總有一個小時吧,布朗坐起身來,取了幾片鹽片吞下,又喝了近半壺水。鹽片落了肚咕咕直鬧,不過人倒覺得爽快了些。他就站起來去看看威爾遜,可是這腿伸出去總有些異樣,軟綿綿的,好像長期卧病乍一起床似的。他問威爾遜:「夥計,覺得怎麼樣啦?」

威爾遜盯著他直瞅。他已經摸呀摸的,探起一隻亂顫的手,把覆在腦門上的濕手絹拉掉了。他沙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說:「布朗啊,你們還是把我扔下了吧。」這一個鐘頭來他躺在擔架上,一直是忽而清醒忽而昏迷,如今已是疲極乏透了。他覺得再抬著他往前走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此刻只要能留在這兒,他就心滿意足了。至於留在這兒會怎麼樣,他根本就沒去想。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他可不想再往前走了,躺在擔架上顛簸折騰的痛苦,他再也經受不起了。

布朗心裡動了,動得還挺厲害,所以他一時竟不敢相信威爾遜說的是真心話。「夥計,你在胡扯些什麼呀?」

「把我扔下了吧,哥們兒,把我扔下了吧。」威爾遜的眼裡湧出了幾滴不能自已的淚水。他搖了搖頭,不過神情是淡漠的,簡直像不大在乎似的。「我拉了大伙兒的後腿,還是把我扔下了吧。」他心裡早已又糊塗了,他還當這是在執行任務,還當自己是因為發病才掉了隊。「我的肚子不好,老是拉個沒完,哪能不扯你們的後腿呢。」

史坦利早已來到布朗的身邊。「他要我們幹啥,要我們把他扔下?」

「嗯。」

「你看使得嗎?」

布朗有些冒火了。「看你說的什麼呀,史坦利,你這人怎麼啦?」不過布朗的心裡卻又一動。他渾身上下已經使不出一點勁了,真不想再往前走了。不過他還是吆喝了一聲:「得啦,弟兄們,咱們走吧。」看見里奇斯在不多遠以外睡著了,他來了氣。「得啦,里奇斯,別再偷懶了好不好?」

里奇斯慢慢醒了過來,看去也真似乎有點不愁不急的樣子。「我不過是歇會兒罷了,」他的口氣里有些委屈的味道,「歇會兒難道也……」可是他沒有說下去,把皮帶一扣,走到擔架旁邊。「好,我準備完畢。」

於是他們又出發了,可是他們這一休息卻休息壞了。本來倒有一種山窮水盡的危機感、緊迫感逼著他們向前,一休息這種心理就都消失了。他們走了幾百碼以後,又累得跟剛才歇下時幾乎不相上下了,火辣辣的太陽更是烤得他們頭暈腿軟。威爾遜現在也呻吟個不停了。

威爾遜的呻吟叫他們頭痛。他們本來就覺得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