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侯恩醒來,覺得精神又恢複了。他在毯子里翻了個身,看著太陽從東邊的山岡頂上升起。東邊一帶的岡巒如今可以漸漸看清楚了,彷彿海水退處,露出了一排排礁石。四面八方的曉霧都向山坳山溝里冉冉退去,他放眼一望,覺得似乎可以看到老遠,簡直可以一眼看到東方約一百英里以外的大海邊。

四下里大家也都醒了。克洛夫特他們正在卷毯子,也有一兩個人剛從野草叢裡解完了手回來。侯恩就坐了起來,腳指頭在鞋裡扭了兩下,心裡還懶洋洋地合計了一會兒:要不要換雙襪子?他還帶了雙襪子,不過也已經穿髒了。臨了還是聳聳肩膀:算了,犯不上費這個事了。他就紮起裹腿來。

雷德在他近旁嘀咕,「這要命的部隊,不知要到哪天才能學點乖,把裹腿改進改進?」晚上一根帶子脫了下來,他這會兒正弄得不可開交呢。

「我聽說已經有了一種高幫鞋,跟傘兵的長統靴差不多,很快就要發下來了。等有了那種鞋子,就再不用紮裹腿了。」

雷德揉了揉下巴。他自打出發以後還沒有刮過臉呢,他的鬍子是淡黃色的,不過有點雜色斑駁。他對侯恩說:「可就是永遠到不了我們手裡,管軍需那小子,不全部扣下才怪呢。」

「這個……」侯恩咧嘴一笑。好酸的蘋果 。偵察排里這麼些人,就數雷德比較值得交個朋友。這人很有見識。只是簡直沒法接近。

一時情不自禁,侯恩就衝口說道:「我說,梵爾生……」

「什麼事?」

「我們本來還少一名下士。史坦利又送威爾遜走了,這樣總共就少了兩名。你就暫時當一名代理下士好不好?等我們任務執行完畢,回到部隊,可以讓你正式當個下士。」選雷德真選對了。他跟大伙兒關係好,肯定幹得了。

可是看到雷德一無表情的面容,侯恩覺得有點窘了。「你這是命令我嗎,少尉?」雷德的口氣是平板的,有些刺耳。

唷,這人怎麼發了那麼大的火?「不,不,決不是命令你的意思。」

雷德搔了搔手臂。他這一肚子火是突然冒起來的,發那麼大的火確實太過分了,就是他自己也覺察到了,因為他心裡一時不禁隱隱感到有些擔憂。

「我可不要別人的恩賜。」他咕噥了一聲。

「這也不是對你的恩賜。」

雷德覺得討厭這個少尉。這個滿面堆著假笑的大個子,老是想方設法要來跟自己親近。他為什麼偏要老纏著自己呢?

胸中那股嚙心的憤慨,使他一時按捺不住,明知不可卻還是按捺不住。他要是接受了這種差使的話,那就完了。落入了他們的圈套,就勢必得千方百計巴結差使,從此跟弟兄們就要相互對立,見軍官就得拍馬逢迎。從此就得跟在克洛夫特的屁股後邊干。

「你還是另外去找一個傻瓜蛋吧,少尉。」

侯恩一時也冒了火,嘟囔了一句:「好了,不用說了。」他們都恨他,他們也不能不恨他,他受不了也得受,任務不結束就得一直受下去。他對雷德回敬了一眼,可是一眼看到雷德那消瘦的模樣,那憔悴疲憊的面色,那漲得通紅的擦傷的臉皮,他的氣就漸漸平了下去。

克洛夫特這時正從旁邊經過,在大聲囑咐大家:「弟兄們,出發之前別忘了把水壺灌滿。」有些人就朝山後去了,山後有一條小溪。

侯恩一回頭,看見馬丁內茲在毯子里正要起來。他已經把馬丁內茲的事忘記得乾乾淨淨了,馬丁內茲偵察到什麼情況,他還一點都不知道呢。他就喊了一聲,「克洛夫特!」

「什麼事啊,少尉?」克洛夫特剛打開了一盒早餐乾糧,就把手裡拿著的外包紙盒一扔,大步走了過來。

「昨兒晚上馬丁內茲回來,你怎麼也不來叫醒我啊?」

「我想反正晚上也採取不了什麼行動,還是等天亮了再說。」克洛夫特慢聲慢氣說。

「哼!好吧,今後碰到這種問題你還是讓我來做決定。」他對克洛夫特照樣回瞪了一眼,兩道目光直穿進對方那雙莫測高深的藍眼睛。「馬丁內茲發現什麼情況啦?」

克洛夫特撕開了裡層塗蠟紙盒的蓋子,把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一張嘴,背上就覺得火辣辣的:「他進了山口一路往裡走,沒有看到人影。依他看昨天打了我們的那股日軍,是山口裡唯一的部隊,現在已經撤防了。」這話他本來想儘可能慢點對侯恩說,甚至幻想最好能夠不說。他又覺得皮肉里像有針在刺了。他非常小心,把自己暗裡的打算暫時置於腦後,根本就不去想。他說話的時候眼望著地下,說完以後又轉過臉去看看山包頂上的崗哨,還輕輕喊了一聲:「可別打瞌睡啊,懷曼!哎,夥計,你怎麼啦,難道這麼睡還沒睡夠?」

事情有點蹊蹺。侯恩嘰咕起來:「山口裡的防守會撤?不可思議!」

「是啊。」克洛夫特已經把一小罐火腿蛋打了開來,正用匙子利落地一口口往嘴裡送。「好像是有點兒怪。」他又低頭望著自己的腳了。「咱們恐怕還是翻大山過去好呢,少尉。」

侯恩抬起頭來望望穴河山。今天早上再一看,他倒也有些動心了。他們是爬得上去的。不過他還是堅決搖了搖頭。「那怎麼行!」連那邊坡上能不能下去都還沒有一點數,就帶領部下上這麼一座大山,這不是發瘋嗎?

克洛夫特瞅著他,不動聲色。來這兒執行偵察任務以後,克洛夫特那瘦削的臉更加消瘦了,那小小的方下巴上皺紋也更加觸目了。臉上疲態畢露。他身邊雖帶著把剃刀,可今天早上還沒有刮過臉,所以臉盤就顯得更窄了。「不一定呢,少尉。我從昨天早上起一直在注意這座山峰,我發現,山口以東大約五英里的地方,山崖上有斷裂。這會兒出發,只要一天工夫就可以翻過這傢伙。」

可不能忘了昨天用望遠鏡觀察大山時克洛夫特臉上的那副神氣!所以侯恩還是直搖頭。「咱們還是走山口試試吧。」可以肯定,除了他們倆以外再沒有第三個人是願意翻大山過去的。

克洛夫特一時喜憂參半,心理是微妙的。到底幹上了!他說了聲:「好吧。」可嘴唇已經咬得都麻木了。他就站起身來,把大伙兒都招到自己身邊。他向大伙兒宣布:「咱們今天決定過山口。」

隊伍里一陣嘰嘰咕咕,分明很有情緒。

「好了,大家都不要說了。就決定這麼辦了,希望大家今天格外注意保持警惕。」馬丁內茲沖他直瞪眼,克洛夫特卻聳聳肩膀,不動聲色。

加拉赫開口了:「這不是要我們硬打死拼,從日本鬼子堆里殺出一條路來嗎?請問這樣有什麼好?」

「少啰唆,加拉赫。」克洛夫特的眼光在他們身上一一掃過。「還有五分鐘就出發了,大家快抓緊時間,別到時候拉屎撒尿的。」

侯恩一舉手。「大家等一等,我還有一句話要說。我們昨兒晚上派馬丁內茲去執行任務,他到山口裡偵察過了,山口裡並沒有人。估計現在還是不會有人。」他們的目光都露出不信的樣子。「我可以向你們提出一點保證,就是:假如我們遇到什麼情況,譬如碰上了埋伏,或者發現山口裡有日本兵,我們就馬上向後轉,撤回到海邊。這該公道了吧?」

「那行。」有些人說。

「好,那就趕快準備吧。」

不一會兒他們就出發了。侯恩把背包扣上,往肩上一搭。跟動身的時候相比,背包已經少了七盒乾糧的分量,如今背在肩上簡直輕鬆得很。太陽漸漸曬得身上有些熱了,身上一熱,他的心情也振奮了。一路走出那窪窪時,只覺得渾身有勁。迎來了一個新的早晨,心中怎麼能不升起希望呢。昨晚那一派沮喪的情緒,當時做出的種種決定,好像都可以撂在腦後了。撂開了他心裡倒覺得挺樂意的——好嘛,覺得樂意就更好了。

他完全是自然而然心懷著這樣的想法,帶領偵察排直奔山口而去。

半個小時以後,侯恩少尉就中彈陣亡了。一顆機槍子彈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是在山口第一片小林子對面的石樑下邊,當時他也沒在意,就站了起來。他剛要揮手招呼部下跟上,日軍的機槍卻開了火。他向後一個踉蹌,就倒在石樑背後的人群里。

這個打擊可是夠厲害的。那班偵察兵足足有一二十秒鐘工夫沒有還手,都用手抱住了腦袋,拚命擠到石樑下去隱蔽,聽任日本人的步槍、機槍在他們的頭上打得子彈亂飛。

克洛夫特首先反應過來,他找了個岩石縫把槍口伸出去,對準小林子迅速開火。他一聲不出,就聽自己槍上的空彈殼一個勁兒砰砰往槍外跳。旁邊的雷德和波蘭克也終於鎮定了下來,都站起來回擊了。克洛夫特這才覺得鬆了一大口氣,身子頓時也輕巧了。他大喊一聲:「快,弟兄們!快還擊呀!」他的腦筋卻轉得飛快。他想:林子里的敵軍一定就是那麼幾個人,也許連一個班都不到呢,要不,偵察排的兵力還沒有全部暴露,他們也不會就這樣急於開火。他們來這一手,無非是想虛張聲勢,嚇退來兵。

好,就隨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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