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七章

暮色中,穴河山的危崖峭壁上是千縷金輝,萬抹紅暈,反光又都落到了腳下的小山頭和平地上。偵察排里餘下的人員,都在宿營地打點打點準備過夜了。幫著布朗他們抬了一小時擔架的四個人已經歸隊,毯子也都鋪開了。加拉赫在窪窪上面的山頭頂上值班放哨;其他的人有的在吃乾糧,有的鑽進了草叢,找個遠點的地方去出恭。

懷曼從水壺裡倒出幾滴水來灑在牙刷上,一本正經地刷牙,刷完牙又若有所思地摩了摩牙床。

「嗨,懷曼呀,」波蘭克喊他,「你索性給我把收音機也打開,好不好?」

「得了,得了,他的收音機我都聽膩了。」米尼塔說。

懷曼紅了臉。他尖起了嗓子說:「聽著,小子!我可好歹還是個文明人。我想刷牙,誰能叫我不刷?」

「文明人?朋友再好,也不敢恭維。」米尼塔說了句俏皮話。

「呸,呸!去你的,討厭的傢伙!」

克洛夫特在毯子里翻了個身,拿胳膊肘支著地撐起身來。「喂喂,你們給我把嘴閉上好不好?吵吵鬧鬧的,要招一大幫日本人來還是怎麼著?」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好吧。」不知是哪一個咕嚕了一聲。

他們的話羅思都聽到了。羅思那時正蹲在草叢裡,他不覺就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張望了一下。背後茫茫一片儘是連綿不絕的山風,暮影漸漸濃了。他得趕快點兒才行。手紙就在乾糧盒裡,可是正當他伸手去掏摸時,腹部又是一陣絞痛,他哼了一聲,使勁把大腿挺住,好容易才解乾淨了。

「天哪,」他聽見有人在悄聲嘀咕,「是誰在那裡出清存貨?像頭大象似的?」

羅思本來就已兩腿發軟,止不住噁心,這一下更是局促不安了。他就掏出衛生紙來一揩了事,趕緊拉起褲子,身上已經一點兒力氣都沒了。回來往雨披上一躺,拉過毯子蓋在身上。心裡想:為什麼這倒霉毛病早不發作,偏偏現在卻發作了呢?頭兩天他一直大便乾結,肚子發脹,不過那種滋味倒還沒有現在這麼難受。他暗暗琢磨:一定是為鳥兒的事,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大了。腹瀉不僅可以由飲食引起,精神因素同樣也會刺激發病。像是為他提供證據似的,他肚子里突然又像扭了個結,疼了好一陣子。他心裡想:晚上只怕免不了還得去呢。可是不成啊,在黑地里一走動,說不定會給放哨的弟兄開槍打死呢。要出恭也只能就拉在毯子旁邊。想到這裡羅思覺得又委屈又惱火,眼淚不禁奪眶而出。這像話嗎!他簡直恨死部隊了,下面這種處境,他們幾時關心過?喔……!他連氣也不敢出了,只顧夾緊了屁股死死忍住,一頭劇汗都淌進了眼裡。他一時驚慌萬狀,心想這一下准得把屎拉在褲襠里了。偵察排里這幫渾蛋都有句口頭禪,叫作「不要嚇得屁滾尿流」。他心裡想:他們懂些什麼呀?他們就知道憑這一條標準,來衡量一個人是好是孬。

「逢到緊急關頭,須防屁滾尿流。」今天下午他倒是沒有含糊,什麼拉屎撒尿的,腦子裡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可是想起了山口入口處的那場小接觸,他又心慌意亂,把持不住了。當時他一低頭縮在石樑後邊,克洛夫特已經在大聲吆喝叫他們開火了,他還是動也沒動。不知道克洛夫特看在眼裡沒有,但願他那時心急慌忙,注意不上。要是給他注意到了,他是決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由此而想起了威爾遜。羅思不由得把臉撲在那潮乎乎的橡膠雨披上。原先他對威爾遜的事一直沒有經心——威爾遜都抬回到窪窪里來了,連擔架都做好了,他還是只顧逗小鳥玩。威爾遜他見是見到了,可實在不想對著他看。而現在威爾遜的模樣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的眼前:臉色煞白,軍裝上一片鮮血。怕人哪!想起這片鮮血紅得那麼厲害,羅思心裡一驚,感到有點噁心。我總覺得這血似乎有點發黑……是動脈血吧……還是靜脈血呢……?哎,還管這個幹什麼?

威爾遜一向生龍活虎,為人也不壞,待人非常和氣。能叫人相信嗎!本來明明是好好的,一下子就……他傷得可重了,抬回來的時候,一副樣子簡直像個死人。真想不到啊!——羅思想到這裡禁不住一陣毛骨悚然。要是這一槍打中的是我呢?羅思彷彿就看見了自己身上好深一個窟窿,汩汩地流出鮮紅的血來。喔,這嘴巴般的傷口,看著多嚇人哪。苦惱還壓在心頭,肚子里又翻騰起來了。他把胸口貼著地,要吐又吐不出來。

哎呀,太可怕了,不能想了,不能想了。

他瞅了瞅睡在旁邊的人。天色已快要黑透了,好容易才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是雷德嗎?」他小聲問。

「唔?」

羅思想說「你沒睡著?」卻又打住了。他把胳膊肘一撐,支起身來,問道:「跟你說句話行嗎?」

「這有什麼,我反正也睡不著。」

「疲勞過度就睡不著了,咱們跑得太快了。」

雷德啐了一口唾沫:「有牢騷你對克洛夫特發去。」

「別誤會,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話。」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來實在熬不住了:「威爾遜的情況很嚴重呢。」

雷德吃了一驚。他在地鋪上睡下以後,心上也就一直在默默盤算這件事兒。「啊,威爾遜那老小子,他死不了。」

「是嗎?」羅思一聽鬆了口氣。「可他滿身都是血呢。」

「你這話可怪了,不是血難道還會是牛奶不成?」羅思惹他生了氣;今天晚上任憑是誰,都難免要惹他生氣。他心想:威爾遜是偵察排里的老人馬了,為什麼挨槍的偏偏是他呢?那舊有的憂慮,也是他最大的憂慮,又上了心頭。他很喜歡威爾遜,威爾遜大概可以說是他部隊里最要好的朋友了,不過那也算不得什麼;在部隊里他對同伴的感情都規定了一個限度,決不出格,不管哪個戰友死了,他都不會感到心疼。可威爾遜在偵察排里畢竟是跟自己一樣的老資格了。打死的是新兵,情況就不一樣,其他部隊有弟兄陣亡,更不在話下。那不會影響你的情緒,不會使你覺得自身可危。威爾遜要是死了,那下一個也就該輪到自己了。「我說,那小子個子大,遲早得當槍靶子。你怎麼能那麼想不開呢?」

「可事情來得也太突然了。」

雷德哼了一聲。「以後輪到你的時候,我一定給你先發個電報。」

「這種玩笑也開得嗎?」

「啊……」雷德莫名其妙地突然打了個寒噤。月亮出來了,山崖石壁塗上了一層銀光。他仰面躺在那裡,看得見大山高峻的險坡層層而上,幾乎可以一直望到山頂。眼下真是萬事顛倒。他居然也會相信對羅思說這樣的話也許是不大吉利。他就緩和了口氣,說:「只當我沒說吧。」

「哎,沒什麼,你可別生氣。人到這種時候就容易激動,這我理解。我自己就是老想著這事兒,丟也丟不開。太叫人不敢相信了!一會兒以前人還是好好的,一點毛病也沒有,可眼睛一眨……我簡直弄不懂。」

「還是談些別的事情,好不好?」

「真對不起。」羅思猶豫了。他的疑慮,疑慮背後的恐怖心理,還是沒有解除。一個人挨殺竟是那麼容易!他所擺脫不開的就是這種驚駭的心情。為了減輕胃部受到的壓迫,他翻過身來,仰面朝天,舒了口氣,說道:「唉,我累透了。」

「誰不是累透了?」

「克洛夫特哪來的這麼一股勁兒?」

「那小子就愛這麼著。」

一想起他,羅思心裡就一哆嗦。他又想起了鳥兒的事,於是就脫口說道:「你看克洛夫特會對我記恨嗎?」

「就為那鳥兒的事?我也說不上,羅思,他的事你還是別去瞎捉摸,犯不上白費這份工夫。」

「有一句話我早想跟你說了,雷德……」羅思不覺頓了一下。疲勞、腹瀉後的虛軟、渾身的傷傷痛痛、威爾遜那副模樣在他心頭勾起的恐怖,這一切突然都向他襲來了。克洛夫特掐死小鳥以後,就是旁邊的這位弟兄,還有另外好幾個弟兄,出來幫他說了話,一想起這件事,他真是說不出的可憐自己,心頭更湧起了無限的感激和溫暖。「今天為了鳥兒的事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真感激不盡。」他的嗓子哽住了。

「哎,算不了什麼。」

「不,我……我還是要向你表示感謝。」說著止不住流下淚來,弄得自己也惶然不知所措。

「哎呀!哎呀!」雷德一時大為感動,他差點兒就要伸出手去拍拍羅思的背。可是這手畢竟還是沒有伸過去。羅思可不就像老是麇集在垃圾堆旁的亂毛蓬鬆的癩皮狗?有時碰到下等客店裡扔出殘羹剩飯來,這類雜色野狗也會在店外簇擁成一堆。你要是給它們一點吃的,或是拍拍它們的腦袋,它們就會跟上你幾天,瞪出了水汪汪的眼睛,感激涕零地老盯著你瞧。

他現在倒是很想對羅思表示一下好意,可是這麼一來,羅思就要老是來找他了,找他說體己話,乞求感情的撫慰。誰對羅思友好,羅思就會纏住誰沒有個完,這他受不了;羅思這種人,當槍靶子的日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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