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六章

也就在這一天夜裡,在幡舞山脈的另一邊,卡明斯將軍到陣地上去做了一次視察。攻勢發動一天半以來進展一直很順利,前沿各連都推進了四分之一英里到半英里不等。部隊又動起來了,情況比他事先預料的還順手,一個月來那種潮濕多雨、困滯不進的沉悶局面看來已經結束。六連已經跟遠役防線上的敵軍發生過接觸,根據將軍當天下午接到的最新報告,五連的一個加強排在六連的側面攻佔了日軍一個營地。今後幾天估計敵軍就會發動反擊,攻勢難免要受些影響,不過只要部隊能夠挺住(他相信部隊一定能夠挺住),那麼不出兩個星期,遠役防線就一定可以突破。

這樣的進展速度,倒使他暗暗有些驚異。自從日軍渡河進攻失敗以後,戰事沉寂了好幾個星期,他大力貯存物資,天天修改作戰計畫,為大舉進攻積極準備,前後花了一個多月。凡是一個司令員所能辦到的事他都辦到了,然而他還是憂心忡忡。一想起前沿營地的工事頂上都構築了掩護設施,泥濘地上都鋪起了木板條,他往往連心都涼了:這些都是明白無誤的跡象,表明士兵的心理是準備紮下去作長久打算了,別想再叫他們起來了。

現在他知道原先的想法錯了。一次戰役就有一次戰役的教訓,這一回他明白了一個不易看清的,卻是極基本的道理。士兵久靜則思動,老是那樣一成不變的日子過膩了,是又會勇敢起來的。所以他認為,看到前方哪個連隊沒有向前推進,不應該去把他們撤換下來。就讓他們在泥濘里待著好了,待久了他們自會自覺自愿向前進攻的。這事也巧,他下達作戰命令的時候,正好是他部下又急於要前進的當口,不過他內心深處還是暗暗叫了一聲僥倖。他對部隊士氣原先所作的判斷,竟是完全錯誤的!

我要是能有幾個觀察敏銳的連指揮員,這仗打起來就簡單多了,也靈活多了,不過話又要說回來,對指揮員的要求本來就已經不能算低了,如果還要加上高度敏感這一條,那就未免要求過高了。不,還是應該怪我自己,他們看不出來,我還是應該看出來的。大概就是由於這個緣故吧,所以他看到剛一發動進攻就取得這樣的戰績,也並不是十分歡欣鼓舞。當然,高興還是高興的,因為他心上最大的一塊石頭畢竟落了地。軍部方面的壓力終究鬆動了;他一度曾經寢食不安,生怕這一仗沒打完,自己就會給解除指揮權,這種擔心如今看來也大可不必了,假如今後前方進展順利,此事就可以壓根兒一筆勾銷。可是一樁不稱心的事剛去,一樁又來了。將軍心裡含含糊糊、隱隱約約的,覺得有些不大踏實:此次進攻雖然得手,可是自己起的作用似乎不大,他的作用充其量就好比是輕輕一按電鈕,等著電梯開來。這麼一想,他高興的心情頓時就打了折扣,心裡還依稀有些惱火。這一路的進攻,恐怕遲早總有一天會難乎為繼吧,明天他要到兵團司令部去。爭取海軍派艦支援他在坊遠灣的登陸作戰計畫,可是目前的進展這樣順利,很可能就會使他的申請得不到批准。所以他明天去還得費點口舌,得一力陳說不從側面迂迴登陸就打不贏這一仗的道理,這樣就難免要碰到件棘手事兒,那就是,對自己前方已經取得的進展,就不能不盡量往小里說、往少里說了。

不過,情況畢竟已經不同於以前了。雷諾茲悄悄捎給他一個信兒,說是兵團司令部現在對登陸坊遠灣的作戰設想恐怕也不完全持反對態度了,所以見了他們不妨用些「策略」。爭取他們的支持還是可以辦到的。

他知道,他此刻在乾的種種,實際上都無非是騙騙自己。他整天坐在作戰處的帳篷里看送來的報告,心裡總是有點不痛快。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政黨頭目,在選舉日的晚上眼看本黨的候選人獲勝當選,心裡卻感到好生懊惱,因為他本來是想提另外一個人做候選人的。打這種仗,有什麼腦筋可動呢,還不是老一套,哪個指揮官來指揮都照樣能打得如此順利,所以兵團司令部的看法想想倒也沒錯,你看這不是氣人嗎!

但是再一想,兵團司令部的看法肯定是錯的。這仗打下去勢必會碰到困難,可他們就是不信。想到這裡將軍不禁想起了派往大山那邊的那支偵察小部隊,不過他隨即就把肩聳聳。假如他們此路可通,帶回來的報告有點價值,假如他再能設法派一個連循他們的原路而去,利用這支兵力接應坊遠灣登陸成功,那倒是不壞,誰都會贊一聲幹得漂亮。可是這事畢竟希望渺茫。侯恩的隊伍沒有回來,最好還是先不要打在算盤裡。

儘管心中有這種種不以為然的想法,他手裡卻還是忙個沒完,前方的進展得密切注意,送來的報告得一份份認真批閱。這種工作就是累人,就是煩人,到了黃昏時候,他已經感到很疲乏,需要調劑調劑精神了。通常部隊在作戰的時候,他每天到前方去巡視一番,就會覺得精神一振,可是今天天色已黑,視察步兵陣地是不行了。他想還是到炮兵陣地上去看看吧。

將軍打了電話,要司機把他的吉普車開來,八點左右,就坐車出發了。今天的月相當圓。他舒舒坦坦靠在吉普車的前座上,看車前的燈光在兩邊密林的枝葉叢中掠過。這裡距離前沿還遠,可以不必關燈,將軍懶洋洋抽著煙,感到一陣陣和風拂面,十分愜意。雖然身上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可是神經仍極緊張;風馳電掣一般的感覺,引擎的呼吼,座墊的顛動,煙的香味兒,漸漸使他平靜了,有如沖溫水浴一樣,全身的神經都受到了撫慰。他的心情漸漸愉快起來了,肚子也覺得有點餓了。

車開了十五分鐘,見緊靠路邊就是一處一零五炮的陣地。他一時心血來潮,就讓司機彎進去看看,入口處是一排空汽油桶埋在溝里,上鋪泥土,做成了一個簡陋的排水涵洞,吉普車開過,亂蹦亂跳。駛過了泥濘的車場,車子停在一片相對來說比較乾燥的泥地上。門口的守衛早已打電話通知了這裡的上尉,所以上尉就徑自到車前來迎接將軍。

「將軍來啦?」

將軍點點頭。「來看看。你的炮連怎麼樣?」

「很好,將軍。」

「大約在一小時以前,讓炮團勤務連送兩百發炮彈上來,收到啦?」

「收到了,將軍。」上尉頓了一下,「連這樣的事你都要親自過問嗎,將軍?」

這話讓將軍聽了很受用。可是他卻反問:「你有沒有告訴部下今天下午營級規模的集中炮擊非常成功?」

「我講了兩句,將軍。」

「這事可要大講而特講喲。連隊勝利完成了炮擊任務,作為一個能幹的指揮員,就應該把情況告訴部下。應該讓他們感覺到這裡邊也有他們的一份力量。」

「是,將軍。」

將軍下了吉普,舉步走去,上尉緊隨在側。「你的例行命令還是每隔十五分鐘作一次擾亂射擊,是這樣吧?」

「從昨天夜裡起一直沒有停過,將軍。」

「你怎樣安排炮兵休息呢?」

上尉笑笑,意下似乎有點不以為然。「我把每門炮上的炮手減少了一半,將軍,每半個班輪值一個小時,執行四次射擊任務。這樣弟兄們也不過再少睡一個小時。」

「我看這樣的安排蠻不錯。」將軍說道。他們穿過一片小小的林間地,炮兵連的炊事帳篷和連部事務室的帳篷就都搭在這兒。在月光下看去帳篷是銀白一片,尖頂高聳,宛如一座座大教堂的模型。過了帳篷,順著一條小徑,在一片矮樹叢里得走上大約五十英尺。到得盡頭,便見四門榴彈炮在面前一字兒擺開了一個小小的炮陣,兩翼相距不過五十來碼,炮口高高昂起,指向叢林那一頭的日軍陣地。炮上月光斑駁陸離,炮管和架尾上儘是從樹上篩落下來的密密麻麻的葉影。炮後的矮樹叢里有五頂大營帳,東一頂西一頂的,幾乎全隱沒在濃濃的樹影里。整個炮兵連基本上就都在這兒了:車場、伙食後勤、大炮、帳篷。將軍四下掃視了一遍,又把躺在一門炮後的那幾個炮手打量了一眼,心中不禁有些感懷過去。他一時真覺得有點累了,心頭還閃過了一絲小小的遺憾,可惜自己不能當個炮手啊,當炮手的話只要把自己的肚子填飽就行,天大的苦事也無非就是出一身臭汗,挖一個炮兵掩體。此時此刻他心情奇異,為歷來所無,而且引得他又轉而可憐起自己來了,只是這一回的感情有些不一樣:並不那麼強烈,卻一發而不可遏制!

他聽見大營帳里不時發出陣陣笑聲,還夾著幾句沙啞的逗笑話。

平時他要動動腦筋總得一人獨處,也喜歡一人獨處,他現在不能打破這老規矩,也不想打破這老規矩。只有一人獨處,才想得出最好的主意——即使不算最好,至少也都是值得一試的好主意吧。像眼前這樣,時時有疑慮一閃而過,那是邪魔的誘惑,一不小心就會上當。將軍的眼光轉到了穴河山那龐然大物般的烏黑的身影上,黑暗中看得見山的輪廓,比夜色更黑,比頭頂上的天還大。穴河山是全島的中樞,是全島的主心骨。

他心想:倒是有點像我呢。說得玄一點,穴河山和他倒是心心相通的。穴河山和他都是高高在上,無可奈何地守著凄涼和孤獨。今天晚上,侯恩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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