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五章

偵察排遭到伏擊的時候,威爾遜隱蔽在草叢附近的一塊石頭背後。起初他筋疲力盡地躺在那裡,倒也不覺得怎樣,小槍戰只要在頭頂上進行,他也就定心了。後來聽見侯恩下令撤退,他便遵命爬了起來,往回跑了幾步,又轉過身去朝日本人開火。

他一槍中在肚子上,那股勢頭卻像是心窩裡重重地挨了一拳。揍得他一個轉身,踉踉蹌蹌跌出了幾尺遠,一頭摔倒在草叢裡。他躺在那裡有點吃驚,心裡湧起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氣憤。「哪個王八蛋打了我啦?」嘴裡還這麼嘰咕了一句。他揉了揉肚子,打算爬起來去找揍他的人算賬,可是縮回手來一看,卻是一手的血。威爾遜這一下可只有搖頭的份兒了。他又聽見了步槍聲,還有自己弟兄在石樑背後的嚷嚷聲——離自己不過三十碼遠。他聽見有誰在大聲叫喊:「都到齊了嗎?」

「來了,來了,我在這兒。」他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他覺得自己是大著嗓門說的,可是吐出來的聲音卻輕得像耳語。他一翻身撲在地上,心裡忽然害怕起來。糟糕,我給那幫日本佬打中了。他不由得直搖頭。剛才摔倒在草叢裡的時候把眼鏡丟了,現在只好眯起眼來看。從這裡朝開闊地上望去,他所見不過一兩碼遠;沒有看到什麼情況,他滿意了。糟糕,我一點力氣都沒了,真他媽的連一丁點兒力氣都沒了。他養了會兒神,只覺得腦袋裡在悠悠忽忽打轉,神思漸漸恍惚起來。他朦朦朧朧聽見偵察排撤走了,可是他簡直連想也沒去想一下。現在一切都是那麼安寧,那麼平靜,只是腹部隱隱感到有一陣陣搏動。

他猛然理會到槍聲早已歇了。我得趕快往草深的地方鑽哪,免得給日本人發現。他想要站起來,可是沒有這個力氣。他就慢慢地爬,咬著牙直哼哼,朝草叢深處爬進了兩三碼,趴在那裡又養起神來:好了,這就看不到開闊地了。那種暈暈乎乎的感覺,那種怡然自得的感覺,擴散到他的全身。我怎麼竟像喝醉了酒似的。他搖了搖頭,怎麼也想不明白。他不禁想起了以前有一次在一家小酒店裡喝醉了酒,飄飄然的,摟著同座那個女人後腰的情景。那天過不多久,他就跟著她到她家去了,想到這裡他不覺動了慾火。「妙極了,親愛的。」他望著鼻子前面的白茅草根,脫口說了這麼一句。

我活不了了——威爾遜心想。他一陣寒心,打了個冷戰,人也清醒了過來,禁不住嗚咽了好一會兒。想到子彈把他的肌膚打穿了,把他的肝腸搗碎了,他忍不住打起噁心來。嘴裡吐出了一小口苦水。「這下子我身上的病根子都要來搗亂了,準會要了我的命。」可是一會兒他又迷糊起來了,半是由於睏倦,半是由於虛軟,他恍恍惚惚進入了一個溫暖親切的境界。他不再為死而擔憂了。這顆子彈正好可以把我的內臟清理清理。這一來膿水都可以流掉了,我的病痛也就可以好了。想到這裡他高興了。爸爸說過,當年他的爺爺發了燒,總要讓個黑老婆子來給他放血。我現在不也正是在做這樣的手術嗎?他倦眼矇矓地望著地下。血漸漸浸濕了襯衫的前胸,這使他略微有些不安。他就用手捂住,還淡淡一笑。

他的眼光盯住在兩三寸以外的地面上。時光似乎凝住了,在他周圍靜止不動了。他只覺得背上是暖烘烘的太陽。他漸漸地就沉浸在四外昆蟲世界一片啾啾唧唧的樂聲里,眼前這一尺見方的泥地也漸漸大了起來,大到每顆泥粒都輪廓齊全,形態分明。地面看去不再是褐色的了,那是一顆顆水晶,紅的,白的,黃的,黑的,錯落有致,排列成一大片。他已經沒有高低大小的觀念了。他只當自己是在飛機上,俯瞰地面上的幾處田野、一片森林。茂密的野草把地面擋住了幾分,在他眼裡那成了模糊一團,飄忽不定,猶如空中的雲煙。草根包著厚厚的鱗皮,白得出奇,還帶著些褐色的斑點,就像是白燁樹。總之,他的眼前儼然就聳起了一座森林,不過那是一座新奇的森林,這樣的森林他生平還從來沒有見過,古怪極了。

幾隻螞蟻東一轉西一拐地爬過他的鼻子旁,回過身來仰頭望了他一眼,又大搖大擺爬開了。看去都有牛那麼大,也就是說,有如在高山頂上看山下的牛似的。看著看著,一會兒就爬得看不見了。

哈,這些小傢伙倒是逗人喜愛!——他心裡迷迷糊糊地想。他把頭靠在前臂上,只覺得眼前的樹林子突然一黑,天地一個倒轉,人就昏了過去。

約莫過了十分鐘,他才蘇醒過來。恍恍惚惚的,又恢複了知覺。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時而似醒時而似睡。他的五官似乎都各管各的,互不通氣了。有時他獃獃地一個勁兒瞅著地上;有時他閉目養神,耳朵卻張得大大的;有時他腦袋一歪,貼著地面,鼻子拚命吸著那淡淡的泥土香、那濃烈的草根味,有時還有土壤里那股腐熟風乾的氣息。

可是不對。他仰起頭來聽了聽,聽見開闊地上有人在輕輕說話,跟這兒相距不過十碼光景。他從草叢縫裡看了一下,卻看不清楚。他想那也許是自己弟兄,於是提起嗓子就想去招呼,可是一下子他呆住了。

開闊地上有日本人!他分明聽見說話的人都帶著異樣的喉音,聲調古怪,講起話來急巴巴的。我要是落到了這幫日本佬的手裡……他嚇得氣都透不過來了。想起平日零零碎碎聽到過好些「日本酷刑」的傳聞,他頓時像腦袋上挨了一鞭。糟糕,這下子我要給他們砍腦殼了。鼻子里不覺緩緩噴出一口氣來,勢頭之大,把鼻毛都吹動了。他聽得出他們是在附近轉悠,他們說話的聲音突然一聲聲都直刺他的耳鼓。

「獨科 ?」

「塔本科科 。」

他們又闖進了草叢走來走去。他聽見他們走得愈來愈近了。他忽然像唱小調似的,莫名其妙地暗自叨叨個沒完:「獨科·科科·可樂,獨科·科科·可樂。」他把臉撲在泥里,差點兒把鼻子都壓扁了。他死死忍住不敢出聲,憋得臉上的肌肉都在那裡抖動。我得去拿槍。可是剛才只顧往草叢裡爬,他把槍丟在一兩碼外的地方了。要是去拿的話,準會讓他們聽見。

怎麼辦好呢?他拿不定主意,急得快要哭出來了。他實在受不了,他把臉盡往地里鑽,連氣都不敢出。日本兵卻在那裡笑了。

威爾遜想起他曾經動過山洞裡的那些屍體,就在心裡默默申辯起來,好像這會兒已經做了俘虜似的。不不,我不過是想找些小玩意兒做個紀念罷了,各位都是明白人啦,我這並沒有傷害了誰。各位要這樣對待我的弟兄只管請便,我看這沒什麼。人死不能復生,對死人就談不上什麼傷害了。草踩得簌簌直響,日本兵離這兒只有五碼了。他心裡倒是曾經一動,想要衝過去拿槍,可是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從哪一邊爬過來的了。壓倒的草早已都挺直了,認不出哪是來路。唉,真是的。他繃緊了身子,把鼻子盡往泥里擠。傷口又在一陣陣跳動了,眼瞼下忽然出現了一連串同心圓,有藍的,有紅的,也有金色的,向他腦子裡直鑽。千萬千萬,但願我能逃脫這場大難。

日本兵已經坐了下來,在那裡說話呢。其中一個還在草里躺了躺,一陣窸窸窣窣,直傳到他的耳朵里。他想咽一口唾沫,可是喉嚨里像是卡著什麼似的。他怕要打噁心,便把嘴張開了,口水漫過嘴唇直往下淌。他感到自己氣味逼人,一股是膽小鬼的刺鼻的臭氣,一股是發酸的血腥氣,好像走了味的隔夜牛奶。想到牛奶,他一時恍若又回到了他女兒梅當初出生的那間屋裡。他似乎聞到了她那股娃娃的氣味,就是牛奶味,爽身粉味,再加上一股尿味,幾股氣味混在一起,重新又變成了他自己身上的臭氣。他真擔心日本兵會聞到他的氣味。

「尤基馬施 。」有個日本兵說了這麼一聲。

他聽見他們站起身來,又打了幾聲哈哈,就走了。他只覺得兩耳嗡嗡直叫,腦袋也搏動起來了。他把拳頭攥得嘎嘎作響,臉又死命頂住了地,這才勉強忍住,沒有哭出聲來。渾身上下從來也沒有感到過這樣軟綿綿的,這樣筋疲力盡。連嘴都發抖了。真要命啊!他腦袋一陣陣發暈,想要打起點精神來,可是怎麼也辦不到。

威爾遜昏迷了半個小時,才緩緩蘇醒過來,蕩蕩悠悠的,知覺是恢複了,頭腦里卻還是一團迷糊。他好大半天躺著不動,只是用手捂著肚子,想不讓血再流出來。心裡直納悶:大伙兒都到哪兒去啦?他到現在方才明白,原來自己已經落得孤身一人了。真是,竟然把一個弟兄丟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他想起剛才近在咫尺有日本兵在說話,可現在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心底的恐懼,有如殘渣重又泛起。他不信日本人已經走掉,所以還是一動不動的,又靜伏了幾分鐘。

他真想知道自己的部隊上哪兒去了,想起他們拋棄了自己,心裡覺得恨恨的。我對待自己的弟兄,一般該說是很不錯了吧,可他們居然把我丟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干出這種事來,也簡直太混賬了。要是換了我的話,我就一定不會把人家撇下。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這種缺德事兒現在來談好像也是隔靴搔癢,有點不切實際。

威爾遜沖著草里打了個大呵欠。氣味有點難聞,他就把頭避開了,往旁邊爬過了一兩尺。心裡的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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