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四章

這一夜,偵察排在那個窪窪里過得很不安生。由於疲勞過度,大家都睡不好覺,裹著毯子抖個不住。輪到誰去放哨,誰就踉踉蹌蹌爬到山包頂上,隔著滿山的野草,朝底下的山谷里瞭望。月光下什麼都是銀白色的,透著一股寒意,山巒也顯得格外荒涼。睡在下面窪窪里的弟兄,彷彿都跟自己遠隔千里。在這兒值班放哨誰都感到孤獨——真是孤獨得可怕,簡直就像獨自守著月球上的荒山死谷。四下里沒有一點動靜,可是也沒有一點安寧。風帶來了懷念和愁思。風過草動,翻起一道道光影閃閃、簌簌有聲的波浪,時而前涌時而疾退。夜無比沉寂,可也充滿了懸慮。

天一亮,他們就折起毯子,打好背包,吃了一盒乾糧。冷的罐頭火腿蛋,結實的粗麵粉餅乾,慢慢兒嚼呀嚼的,卻只覺得毫無滋味。昨天跋涉了一天,跑得肌肉都僵硬了,衣服上都還濕黏黏的留著隔宿的汗水。年紀大些的,但願今天的太陽猛些——他們覺得自己體內的火力已經不旺了。雷德的腰子又發疼了,羅思右肩膀的風濕痛也犯了,威爾遜吃了東西,小肚子一陣絞痛。他們個個心情沉重,意氣消沉,對前面的路程連想也沒敢去想一想。

克洛夫特和侯恩又到山包頂上去了,他們在那裡研究今天上午的行軍方案。清早山谷里霧氣迷漫,山峰山口都看不分明。他們眯起了眼睛望著北方,打量著幡舞山脈。霧靄中那連綿的山嶺有如天上的雲層,一眼望不到邊。到穴河山便陡然插天而起,形成了主峰,隨即又顫巍巍地急轉直下,形成了左邊的山口,過了山口便又是高山峻岭拔地而起了。

「沒說的,我看那個山口裡准有日本兵把守。」這是克洛夫特的意見。

侯恩聳聳肩膀。「他們要應付前邊怕還來不及呢,哪裡顧得上這兒——這兒是敵後,離他們的陣地遠著哪。」

霧氣漸漸消散了,克洛夫特舉起雙筒望遠鏡,向遠方細細觀察。「怕不見得吧,少尉。那個山口窄得很,只要守上一個排,八輩子也別想沖得過去。」他啐了一口唾沫。「當然咱們還是得去偵察一下。」陽光漸漸照出了山巒的輪廓。窪窪里和溝壑里的陰影也淡了許多。

「還有啥辦法呢。」侯恩咕噥了一聲。他早就覺察到克洛夫特跟自己彼此都頗有反感。「運氣好些的話,咱們今天晚上就可以抄到日軍的陣地背後宿營,明天就可以在敵後展開偵察了。」

克洛夫特不大相信。他的本能,他的經驗,都告訴他走這個山口非常危險,很可能是枉費心機,但是舍此又沒有別的路可走。其實,翻穴河山過去倒是可以一試,可這個意見侯恩是決不會採納的。他又啐了一口唾沫。八成兒是沒有別的辦法了。不過他心裡卻七上八下。對這座山峰愈是多看上兩眼,內心就愈……

「出發吧。」侯恩說。

他們下了山頂,到窪窪里會合了部下,背上背包,便出發了。侯恩同布朗、克洛夫特三個人輪流帶隊,馬丁內茲則擔任警戒,在前路偵察,跟部隊通常總保持著三四十碼的距離。隔夜的露水還濕,草地里滑溜溜的,下山時腳下經常要打滑,逢到上坡卻又累得人直喘粗氣。不過侯恩現在的心情很愉快。昨天一天雖然走得夠累的,可是如今早已又恢複了過來,他覺得體力倒是更充沛了,似乎身體里那些沒用的東西都已在行軍途中消耗乾淨。一清早醒來雖然肌肉發僵,肩膀酸痛,但是感到睡足歇夠,神清氣爽。今天走起路來腳下有勁,感到似乎更耐得起勞累了。跨過第一道山樑頂時,他把背包往寬闊的雙肩上託了托,仰起臉來讓太陽照了一會兒。四外的氣息多麼好聞,野草散發出一股黎明的清香。「對啦,弟兄們,咱們加緊點兒走吧。」他心裡一高興,就對正從他面前走過的弟兄們喊了一聲。他早已從隊伍的頭上退了下來,只見他時而跟這個一起,時而到那個旁邊,為了跟他們並排走,一會兒緊行幾步,一會兒又把步子放慢下來。

「懷曼,你今天怎麼樣啊?覺得好點了嗎?」

懷曼點點頭。「好點了,長官。很抱歉,昨天我可真是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哎呀呀,昨天我們全都累得夠受的。今天情況准能好些。」他拍了拍懷曼的肩膀,又退後幾步,來到里奇斯的旁邊。

「小夥子,路走了不少,是不?」

「是啊,少尉,反正走慣了。」里奇斯說著咧嘴一笑。

侯恩又和威爾遜並排走了一陣,跟他開了個玩笑。「小夥子,施肥還沒施完嗎?」

「還沒呢。我那旋塞掉啦,所以現在弄得堵也堵不住了。」

侯恩拿胳膊肘往他腰眼裡一捅。「回頭休息的時候給你做個塞子。」

多麼輕鬆,多麼親熱!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經過這樣一來,他心裡就覺得非常愉快了。他不再批評這個、批評那個了,對於這趟偵察任務現在也不大擔心了。今天或許就能順利通過山口,那麼到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打點打點,準備動身回去了。過不了幾天大功就可以告成,他們又可以返回駐地了。

他不禁想起了將軍,心裡頓時覺得又氣又恨,突然又不希望偵察任務早早結束了。一團興緻也頃刻敗了個精光。他們偵察排不管立下多少功勞,到頭來功勞還不都得歸將軍?

真是活見鬼!所以凡事不追根究底猶可,一追根就勢必要墮入煩惱。最好的辦法,就是只管邁動兩條腿,一刻也別停下。「對了,弟兄們,咱們可不能停下。」他看到隊伍正好在上一道斜坡,一個個打面前走過,便放輕了聲音說道:「對,對,加緊點兒走。」

問題又豈止如此。他還有這個克洛夫特得對付。有了這個人,他就不能不比以前格外小心,格外多懂點事,得在幾天之內就把克洛夫特長年累月積下的教訓都學到手。他現在發號施令,非得用最精密的天平先衡量一下不可。他的命令,克洛夫特簡直可以說想要推翻就能推翻。看他昨天晚上在山包頂上的那副神氣……其實克洛夫特的指揮方法根本就不對頭,那隻會叫人害怕。

他還是一路行軍,一路繼續跟部下閑聊,可是太陽愈來愈猛了,大家又都走累了,心裡都有點惱火。他自己的態度,也不如先前那麼自然了。

「怎麼樣啦,波蘭克?」

「夠嗆。」波蘭克只管悶聲不響往前走。

他們對他分明含有一種抵制的味道。態度都很謹慎,或許還有些猜疑。他是個當官的,他們在本能上自然不免對他有所警惕。不過,他覺得情況決不是這樣簡單。克洛夫特帶領他們有很長時間了,這個排也已經完全在克洛夫特的掌握之中,要說這支隊伍現在已經不是克洛夫特在當家,他們恐怕怎麼也不會相信。他們不敢跟他搭腔,正是怕克洛夫特將來一旦重新掌了權,會記著這筆賬。所以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要讓他們明白,他帶這個排是永遠帶定了。不過那得花些時間。假如他在派來執行這趟任務之前,能先跟他們一起在駐地住上一個星期,有什麼規模不大的偵察任務先搞幾次,那就好了。想到這裡,侯恩又聳了聳肩膀,還用手擦了擦前額上的汗水——太陽又早已是火辣辣的了。

愈往前走,山勢也愈高。隊伍慢慢地往上爬,跟茂密的野草足足周旋了一個上午,費勁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山谷,好不容易過了一道又一道山坡。他們又感到筋疲力盡了,氣也喘不過來了,日晒再加上勞累,面孔都漲得通紅。現在沒有人說話了,大家都氣鼓鼓的,一個跟著一個往前走。

猛然滿天黑雲掩住了太陽,下起雨來了。起初他們覺得下雨倒也不錯,因為雨水涼快,草上還拂過了一陣清風。可是過不多久地下就變成爛糊糊的了,鞋上都沾滿了污泥。漸漸的,身上又全都濕透了。他們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倒提著槍支,免得槍口淋雨——一列士兵,看上去倒像一行枯萎的花朵。里里外外,一點勁頭都沒了。

不知不覺間地貌已經起了變化,地面上岩石多起來了。這裡的山也更陡峭了,有幾座山上還長滿了齊腰高的小樹,矮矮的一叢叢,儘是闊葉植物。這還是他們出了叢林以來第一次過樹林子。雨停了,驕陽又施威了,直照在當頭。原來已是中午時分了。隊伍就在一個小林子里停了下來,大家解下背包,又吃了一頓乾糧。威爾遜皺起了眉頭,拿著餅乾擺弄,他就只吃了一塊干乳酪。「我聽說吃干乳酪可以止瀉。」他對雷德說。

「嘿,反正吃了總有點好處吧。」

威爾遜一聽笑了,不過他心裡還是亂糟糟的。腹瀉的老毛病折磨了他一上午,腰背和小肚子痛個沒完。他真納悶,為什麼他的身子偏偏就這樣不爭氣。他一向自誇,凡是人家能做到的,他也准能做到,而現在他卻只好拖拖拉拉地落在隊列的後面,遇到小小的山岡,也得死命拉著白茅草,拼足了勁才爬得上去。一陣劇痛發作時,他捧著肚子就直不起腰來,渾身急汗直流,再加上那個背包,簡直像一大塊水泥,把他的肩膀都快壓爛了。

威爾遜嘆了口氣。「雷德啊,沒什麼說的,我肚子里準是出了大毛病了。醫生不是說過我得動手術嗎,等我回去以後,我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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