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二章

次日一清早,偵察排就在安諾波佩島的背後一側上了岸。雨沒下到天亮就停了,黎明的空氣清新涼爽,海灘上陽光宜人。大家在沙地上隨意自在了一陣,看登陸艇打著倒車退到海上,掉頭返航。才五分鐘,登陸艇就已經駛出半英里遠了,可是看起來卻還像近在眼前,彷彿只要跳下這亮燦燦的熱帶大海,在水裡奮臂划上那麼幾下便可以趕上似的。這班偵察兵都以不勝嚮往的眼光看著小艇遠去:艇上的人員到黃昏時候就可以返回安全的後方營地,吃上熱騰騰的飯了,怎麼不叫他們羨慕呢!米尼塔心裡暗暗尋思:當差就要當這樣的差!

這時的朝陽仍還像一枚剛出廠的銅幣,煥發出一派耀眼的新輝。大家雖然都意識到這一帶海岸從來人跡不至,可內心的恐怖倒也不算太厲害。背後的叢林看去基本上還是有點面熟的。海灘上遍地是精緻美麗的貝殼,一片荒無人煙的景象,等太陽再爬高點兒,這裡管保就會烤得直冒煙,不過眼下看去這片海灘似乎也跟他們到過的那許多海灘都差不多。他們就在四下里一躺,抽支煙,打上兩個哈哈,等著出發去執行任務。讓太陽把濺濕的衣服烤烤乾也滿好嘛。

侯恩的心情卻有點緊張。再過一會兒部隊就要開始行軍了:四十英里,都是情況不明的荒山野林,最後十英里還得打日軍的後方穿過。一張航測地圖攤在沙上,他跟克洛夫特正在一起研究,他回過頭來又把地圖一指:「上士啊,我看咱們最好的辦法還是沿著這條河走,」——他手指的地方是一條小河的河口,順著這兒的海岸往前再走幾百碼便是這小河出林入海的河口所在——「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河斷了就自己開路,堅持到白茅草地帶。」

「我看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克洛夫特說。侯恩的意見是對的,這使他有些不快。他揉了揉下巴,「不過時間上得估計得充分點,這很花時間哪,少尉。」

「嗯。」克洛夫特使侯恩感到有點兒不自在。此人很有經驗,這一點是不難看出來的,可他就是要問一句才肯吭一聲。討厭的南方人!看來跟柯黎蘭是一路貨呢。侯恩拿指頭輕輕地在地圖上彈了彈。他感到腳底下的沙子已經在漸漸燙起來了。「好在叢林縱深不過兩英里。」

克洛夫特點了點頭,臉色陰沉:「航測地圖不一定靠得住哪。咱們跟著那條小河走,可能到得了目的地,不過這事誰也打不了包票。」他往沙地上啐了口唾沫。「閑話少說,快點出發是正經,有些事情只能走著瞧。」

「正是這話,」侯恩故意擺出一副嚴厲的口氣,「還是快點出發吧。」

克洛夫特對戰士們掃了一眼:「好啦,弟兄們,準備出發啦。」

大家於是又都背起了背包,還把胳臂伸了兩伸,好把包背得伏帖些,免得皮帶扣得肩膀生疼。不一會兒,一支稀稀拉拉的隊伍就出發了,拖拖沓沓地踩著沙子走去。到了河口,侯恩叫隊伍停一下。他對克洛夫特說:「把我們的打算給大家講一下。」

克洛夫特聳聳肩膀,不過還是說了兩句。「咱們就沿著這條河走,一直走到河的盡頭,大家思想上還是要做好準備,走起來可能會累得夠你們受的。誰要是心裡不樂意,就趁早說,別到時候嘀嘀咕咕的。」他把背上的包往上顛了顛。「這一段路上估計是不會有日本人的,不過那也不是說你們就可以像一群糊塗羊羔子似的,眼睛望著地下走路了。大家還是應該提高警惕。」他盯住了他們,把他們的臉一張張端詳過來。看到他們一個個差不多都垂下了眼,他心裡有點兒樂了。他頓了一下,咂了咂嘴,像是在考慮是不是還有別的話要說。「少尉,你有什麼話要對他們說嗎?」

侯恩弄著他的卡賓槍皮帶。「好,倒真有兩句話要說說。」他眯起了眼望著太陽,彷彿隨口說來似的:「弟兄們,我一個也不認識你們,你們也都不認識我。或許你們也根本就不想認識我。」有幾個弟兄撲哧笑了,他也突然對他們咧嘴一笑。「可是不管怎麼說吧,我就好比是你們新添的一個小兄弟,我已經成了你們的一家人,是好也罷是歹也罷,你們反正總得認下我了。就我個人來說呢,我覺得咱們是可以相處得很好的。我決不會難為大家,不過有件事還是請大家務必記住:回頭你們要是走得氣力不濟了,而我還是一個勁兒催你們走,你們難免會把我恨得要死。恨倒沒關係,只管恨吧,可請別忘了一點,就是我也跟你們一樣累,我把自己恨得比你們還厲害。」一句話逗得大家都笑了,在這一瞬間他就像個演說家那麼知機,看出聽眾的心已經被他抓住了。他感到十分得意,簡直可說得意非凡。心想:比爾·侯恩的兒子嘛,還會有錯!「好,出發吧。」

克洛夫特走在隊伍的前頭,侯恩的話使他心裡窩火。不像話!堂堂一個排長怎麼能跟部下稱兄道弟呢。侯恩這樣胡說一氣,會把部下慣壞的。克洛夫特向來看不起有意討好部下的排長,認為這是自作多情,不足為訓。心裡說:這支隊伍看來要毀在他的手上了。

河的中間看去很深,靠岸有如一條長帶一樣卻有十五六碼寬的一片淺水灘,看得見潺潺的流水在石子上淌過,把石子都磨得光光的。全排一十四個人,列成一路縱隊出發。進了叢林走不多久,頭頂上便枝椏相接,形成了一條拱廊;到他們拐過第一道河灣的時候,拱廊早已變成了隧道,密密的林木就是這隧道的兩壁,黏糊糊的淤泥就是這隧道的路基。陽光穿過盤錯叢雜的藤蘿蒼苔、繁枝茂葉,篩落到地面時已經吸飽了叢林的色彩,成為一派微綠幽幽,宛如綠絲絨的茸光。那淡淡的光線縹緲不定、裊裊似煙,像是透過大教堂結構奧妙的圓頂折射下來的一般。四面八方儘是叢莽,望去一片幽暗,傳來沙沙的聲音。他們不但滿耳朵是聲音,而且滿鼻子是氣味,叢林里的一切精華寶貝都集中到了一塊兒,逼著他們「賞光」。那陰濕的野草味兒、那疑似大糞的腐臭、那菌菌蕈蕈的刺鼻的潮氣,熏得他們昏天黑地,他們只能強自忍住,胸口難受得都快噁心了。雷德嘀咕了一聲:「真他媽的臭氣衝天!」本來他們長住在叢林里,早已久而不聞其臭,但是昨天夜裡到了海上,鼻子卻又一下子通暢了。他們敢情已經忘了,叢林里的空氣就是這樣令人窒息!就是這樣黏糊糊的,死死堵著人的嗓子眼兒!

「這股臭味,很像個黑人娘們。」威爾遜煞有介事地說。

布朗一陣神經質的狂笑。「你幾時又開過這號洋葷啦?」不過他心裡卻不安了好一陣子,這股長年自腐自化的鑽鼻惡臭,使他感到此去前途可慮。

河水彎彎曲曲地往叢林深處鑽去。他們早已忘了剛才河口的那一派陽光燦爛的景象。耳朵里只聽見小蟲小獸狂奔急竄的簌簌聲,蚊群時而突施襲擊的刺耳的嗡嗡聲,還有那咿咿啞啞喧鬧不休的,是猴子和長尾小鸚鵡。他們汗出如漿,雖然才走了幾百碼路,可是叢林里風也不透,實在夠他們受用的,軍服上背包帶扣緊的地方早就印出了兩攤黑黑的汗跡,愈化愈大。清早叢林里水霧瀰漫;一邁腿,那齊腰高的霧氣就往兩旁一閃,等身體過去以後,才又不慌不忙緩緩閉攏,好像一條蜒蚰慢慢蠕動著身子似的。隊伍頭上的尖兵更不好當,他們每邁一步都需要拿出非凡的意志的力量。一路上噁心得渾身打顫不說,還常常得停下來喘口氣。四下里到處濕得可以滴下水來。一叢叢竹子直長到河邊,蕪雜的荒藤野蔓纏住了飄帶似的纖巧的竹葉。灌木亂叢都長到了大樹的樹榦上,比他們的頭還高。腳下細根糾結,小石累累,中間沉積著河水帶來的黑黑的淤泥。岸邊有涓涓細流,其聲淙淙可聽,可惜叢林里驚起的飛鳥一片聒噪,加上飛蟲一個勁兒直嗡嗡,鬧得人也難以聽清了。

漸漸的,大家終於都覺得他們的加料防水靴透水了,有時得蹚一段較深的水,水可以直濺到膝頭上。背包沉重起來了,胳膊發麻了,腰背也酸痛了。各人的口糧和行李一般都有三十磅重,加上兩壺水、十夾子彈、兩三顆手榴彈,以及槍支砍刀,這一身配備的總重量就有近六十磅,相當於一只很重的箱子了。他們大多剛走了幾百碼就感到累了,走到半英里左右已是身困體乏、氣喘吁吁了,體力差些的已經漸漸嘗到力不從心的苦楚了。那密密的榛莽,那瘴霧,那清晰的簌簌的響動,那撩人的飛蟲,已經不再像原先那樣使他們只覺得可憎可怕了。他們已經不太理會面前這片不祥的荒山野地了,穿林海如探山洞的那種模模糊糊無以名之的興奮感和恐怖感已經剩下不多了,到最後終於都化為一個執著而苦惱的念頭,就是得堅持走下去。儘管克洛夫特才教訓過一頓,他們的腦袋還是漸漸低了下去,眼睛也只望著腳下了。

河漸漸窄了,岸邊長帶般的淺水灘也縮成了窄窄的一條,只有羊腸小徑那麼寬了。他們感到地勢漸漸高起來了。剛才河上已經出現過幾處小瀑布,還出現過一處水流湍急的亂石小灘。腳下的小石子漸漸變成了河沙,河沙又漸漸變成了爛泥。隊伍跟河愈靠愈攏了,後來樹叢蔓枝終於漸漸打著了他們,弄得他們路也不好走了。這一來他們前進的速度就愈加慢得多了。

拐過彎來,隊伍停下觀察了一下前面的地形。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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