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一章

第二天下午,偵察排就出發執行任務了。隊伍在天黑前幾小時上了突擊登陸艇,過不多久,登陸艇便繞過半島,一路晃晃蕩盪的,直向安諾波佩島的西端駛去。海浪很大。雖然駕駛員盡量在近海行駛,跟海岸的距離始終保持在一英里以內,登陸艇還是上下左右顛簸不定,激起的浪花不斷飛過前跳板,嘩啦啦地衝上甲板,弄得艇里老是有水。那是一條小型登陸艇,跟大軍登陸那天他們上岸時乘的一艘完全一樣,今天因為要載他們繞過半個島子,算是配了些簡陋的設備。那些偵察兵都把雨披往身上一蓋,在帆布床上蜷作一團,心知坐這一趟船肯定是有他們受的。

侯恩少尉在艇尾的駕駛艙內站了一陣,居高臨下,獃獃地望著載兵艙里。他有點累了。達爾生少校通知他調到偵察排以後只過了一兩個鐘點,他就接到了這個偵察任務,於是,檢查部下的裝備,領取路上用的乾糧,仔細研究達爾生交給他的地圖和命令,就足足讓他忙了一天。當時他也不假思索,就幹練地把事情辦了起來,直到辦完以後,才有工夫細細體會調出了將軍身邊班子後的那種亦奇亦喜的滋味。

他點上了一支煙,又盯著下面載兵艙里攢攢簇簇的部下看了起來。載兵艙像個長方形的箱子,充其量不過三十英尺長、八英尺寬,這麼一點地方就擠著全排一十三個人,都帶上了全副配備:背包、槍支、子彈帶、水壺,還在地下擺開了軍用帆布床。那天他本來想去物色一艘兩壁設有固定鋪位的登陸艇,可是怎麼也搞不到。結果只好擺上這麼些帆布床,把艙里的空處倒佔去了一大半。那些士兵都坐在床上,遇上水漫甲板,便只好把腳高高縮起。每當一陣浪花翻過前跳板打進船來,他們蜷在雨披里的身子總由不得要打個閃縮。

侯恩細細打量著他們的臉。他一到隊伍,先就用心記住各人的名姓,然而知道了他們的名姓不等於就了解了他們的情況,所以迅速掌握各人的特點,顯然是他的當務之急。他也跟其中的三兩個人隨便搭過幾句話,打過兩個哈哈,不過他不太喜歡這種做法,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並不適宜於干這樣的事。還是冷眼觀察,倒可以多摸到些情況。傷腦筋的就是冷眼觀察只能慢慢兒來,可明天早上就要上岸偵察了。因此一定要抓緊時機,哪怕能了解到一點一滴也是好的。

看著他們的面色,侯恩心裡隱隱感到不安起來。自己這種悚然戒備的感覺,這種微微內疚,也許應該說是微微抱愧的心情,倒有點像以前走過貧民窟、發現人們在用敵意的眼光看他走過似的。當然,只要艙里一有誰拿眼瞅著他,他也就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他們的臉多半是鐵板的,眼睛是沒有表情的,神氣中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的味道。他們聚在一起,自有一股森然的峻厲之氣,彷彿身上已只是勉強剩下些乾癟的筋肉,內心也已擠不出一點多餘的感情。個個皮色蒼白,近於發黃了,臉上、臂上、腿上,花花點點的「叢林瘡」比比皆是。儘管出發前差不多人人都颳了臉,可是看去仍然儀容不整,衣服也都邋裡邋遢的。

他瞧了瞧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算是換上了一套乾淨的軍用工裝,坐在帆布床上,正用口袋裡掏出來的一塊小磨石,在那裡磨他的短刀。在這些人里侯恩最熟的恐怕就數克洛夫特了——其實認真說起來,也不過是今天上午跟他一起研究任務,相處的時間多些而已,對克洛夫特他實在並沒有什麼了解可言。克洛夫特當時就只是聽他說,時而點點頭,偶爾側過臉去吐口唾沫,非答話不可的時候才幹巴巴地回上三言兩語,聲音低沉而含混,毫無感情。克洛夫特顯然把這支隊伍帶得很得法,這人有能耐,不好惹,侯恩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克洛夫特內心一定恨透了他。今後這個關係倒是很難相處,因為目前他的帶兵經驗還比不上克洛夫特,要不多加註意,很快就會讓部下看出來。侯恩冷眼瞧著克洛夫特磨刀,一時簡直瞧得出了神。看他悶著頭兒幹得那樣專心:刀在石頭上來回地磨,那張冷冷的瘦尖臉兒也盯住了雙手來回地看。他的眉宇之間總像有一股凜若冰霜的氣息,那抿緊了嘴的神態,那目不轉睛的模樣,像是帶著一股死死的勁兒。侯恩心想:錯不了,這個克洛夫特是不好惹的。

船身頂著海浪漸漸傾斜,登陸艇在打彎了。一個驚濤打來,小艇猛地一震,侯恩連忙一把抓住了船上的鐵杆子。

有個布朗中士,他還不是怎麼熟悉。那個獅子鼻、雀斑臉、淡棕色頭髮、孩子氣十足的,就是他。這是個典型的美國大兵形象——徵兵宣傳大會上煙霧酒意里孵化出來的那個討人喜歡的想像的產物,正是這樣一副長相。布朗活脫兒就是徵兵廣告上的笑眯眯的大兵,只是個子恐怕略微小了點,體形又太豐滿了點,笑眯眯的臉上也不應該有這麼多的愁雲。侯恩覺得,布朗此刻的臉色有些特別。仔細一看,皮膚上一片片「叢林瘡」,兩眼茫然無神,臉上也起了皺紋——一副老態簡直叫人吃驚。

不過話說回來,凡是老兵無不有這樣一副老態,一眼就可以把他們都指認出來,比如那個加拉赫就是。加拉赫那副老腔老態很可能是一向就有的,但是他在偵察排里待的日子也不會短。還有馬丁內茲也是個老兵。馬丁內茲似乎比別人體質弱些,臉皮也薄些,今天上午跟他說話的時候,那張細皮嫩臉顯得好不緊張,眼睛眨個不停。你要找個突破口打進這圈子的話,一眼就會挑上他,不過其實他倒很可能是個精明人。墨西哥佬要當好個軍士,不精明哪兒行呢。

威爾遜也是一個。還有一個,大家都管他叫雷德。侯恩的眼光落到了他的身上。此人姓梵爾生,疙疙瘩瘩的臉上老是帶著一副憤激的神氣,越發襯出一對眸子藍得惹眼。他笑起來聲音沙啞,自有一種冷峭尖刻的味道,彷彿覺得事事都不出他的所料,果然是那麼可氣!這個梵爾生或許還可以一談,不過看那樣子卻很難接近。

這些人聚集在一塊兒,好像彼此都能互為奧援,助長了一種什麼力量,顯得比孤身獨處時更倔、更彆扭。他們靠在帆布床上,整個載兵艙里似乎只有他們那臉兒才透出了一點生意。他們身上的軍用工裝都是舊的,早已褪成了淡綠色,艙壁也銹得發了黃。除了各人面頰上那兩小堆肉以外,所余就是暗淡無光、死氣沉沉的一片了。侯恩把香煙一扔。

左邊是島子,相距至多不過半英里之遙。這一帶的海灘局促得很,椰子樹幾乎一直長到了海邊;椰子樹背後榛莽叢雜,毛茸茸一大片儘是草木藤蔓、深林密菁。往裡還有一片重重疊疊的岡巒,上有林木覆蓋,也看不出那山埂的來龍去脈。有的地方卻又露出了光禿禿的山石,依稀如夏日脫毛的野牛,一派殘缺、零落之狀,難看極了。見到這樣的地形,侯恩不由得心頭沉重,感到棘手。假如明天上岸的地點也是如此地形的話,要過這一關是夠嗆的。他突然覺得,誰想出來要搞這樣一次偵察,實在有點荒謬。

他回過神來:登陸艇的機器聲還在耳邊嘎嘎地響個不停。這趟差使,分明是將軍打發他來乾的,所以他覺得這個偵察任務大有可疑,將軍出這個主意動機何在也大有可疑。把他調離身邊,看來似乎不大可能是將軍的一時失策,將軍肯定知道他正巴不得能調走。

那麼,調動他的職務會不會是出於達爾生的決定呢?有沒有這種萬一的可能呢?侯恩不大相信會有這樣的可能。他簡直連將軍怎樣向達爾生授意都可以一下子猜出個八九分。這次派他去偵察,很可能又是將軍調他到偵察排的用意的進一步發揮。

不過這樣說好像又有點過甚其詞。雖說他早就看出將軍恨起人來可以毒如蛇蠍,可是為了要報個小小的私仇,就平白浪費一個排的兵力達一周之久,他覺得這樣的事將軍是做不出來的。將軍盡可以採取其他途徑,使用更容易的辦法;再說,他是軍事上的行家,總不至於干這種浪費兵力的蠢事。他思想上一定還以為派兵到後島偵察是條妙計。侯恩怕就怕將軍也許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背後還有個動機。

行軍三四十英里,越過榛莽未開的叢林和岡巒,穿過高山峻岭中的一個隘口,潛入日軍的後方進行偵察,然後再原路折回——看來要完成這樣的任務實在有點渺茫;他愈是往細處想,就愈覺得難辦。固然他閱歷有限,任務實際執行起來或許倒比他估計的容易也未可知,可事情總不免有點兒玄!

他當上排長後的一團興緻,這一下頓時就有點泄氣了。不過不管將軍派他這個差使原因何在,侯恩還是別的差使都可以不要,而寧要這個差使。他也估計到會遇上煩惱,會遇上危險,估計到幻想終究要破滅,但是至少這工作實在。沉寂了好幾個月的內心,重又萌發了一些真誠的希望。要是他能夠把這工作對付下來,要是天從人願,一切如意,他就可以跟士兵搞好關係,就可以把隊伍帶好。

想到這裡他有些吃驚了,自己竟會有這種想法,來免有點過於天真,過於不切實際了吧?頭腦冷下來再一想,覺得簡直可笑了。帶好了隊伍……幹嗎呢?是為了給自己所鄙夷的社會再多賣點力氣?這個社會裡各種勢力的相互勾結,將軍不是都給他亮過底兒了嗎?還是因為他覺得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