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三章

把侯恩調到達爾生的部門以後,將軍足足忙了一個星期。對遠役防線的最後總攻一拖再拖,拖了已快一個月了,如今可以說已是不發動不行了。看這一個時期從軍部和兵團司令部來的電文,將軍覺得那口氣已是不容他再耽擱了,再說將軍在上級指揮部門中也有耳目,他知道這一兩個星期里自己再拿不出一點成績的話可就要過不了關了。他的參謀班子已經對進攻方案作了最後的修改和補充,預定三天以後開始行動。

然而將軍還是悶悶不樂。若是從這個戰場區區數千人的作戰規模來看,那將軍調集起來的這支兵力應該說已是相當雄厚的了,但是他要發動的是正面攻擊,上一次進攻失敗了,這一次也並沒有理由認為就一定可以成功。一開始部隊總可以有些進展,可是只要一碰到堅決些的抵抗,只怕就會止步不前,遲遲不進了。到這時候便是天大的力量,也趕他們不動了。

其實將軍心裡還另有個計畫,已經暗暗想了好幾個星期了,不過這個計畫少了海軍的支援不行,而海軍能否給予支援,向來是誰也難說的。為此他也作過幾次謹慎的試探,得到的答覆前後不一,所以他一直下不了決心。既然形勢逼著他非要拿出確實有效的辦法來不可,二線計畫便只好一直擱在心底。不過他真正感到興趣的倒是這第二個計畫,最後,他終於在一天上午的參謀會議上下達了自己的決定:即刻另行制訂一套結合海軍支援的進攻方案。

這第二個計畫雖然簡單,卻相當厲害。遠役防線的右翼一頭盡於海邊,前距半島同島身的相連處不過一兩英里,背後六英里處有個小海灣,叫作坊遠灣。將軍的新方案就是派上千把軍隊在坊遠灣登陸,呈斜線向內陸推進,從背後直搗遠役防線的中段。正面部隊(當然兵力要打個折扣了)同時發動進攻,接應登陸部隊。只要登陸能夠成功,這場總攻就有勝利的把握。

可是登陸是不是一定能夠成功,卻就難說了。將軍因為日常要從停泊在島外的貨輪上駁運軍需物資上島,所以手裡的登陸艇倒是不少的,必要的話登陸部隊一次就可以運完,問題是坊遠灣的位置已快處在他的大炮射程以外,據空軍偵察,那一帶海灘上日軍大大小小的地堡不少,估計有五十人以至一百人防守。大炮是轟不走他們的,用俯衝轟炸機也不頂事。一定要調驅逐艦來,少則一艘,多則兩艘,最好能靠到一千來碼的距離內,用炮火施行平射,那才解決問題。如果他沒有海軍的支援而就派上一個營的兵力貿然登陸,死傷之慘重那是可想而知的。

而且在那一帶沿海,五十英里之內也只有坊遠灣才具備登陸的條件。過了坊遠灣,島上的莽莽叢林便幾乎直長到水中,其稠密的程度就是在這個島上也是少見的。而靠近自己前沿陣地的那一頭,則又儘是臨水懸崖,陡不可登。將軍沒有別的辦法。要從後路進攻遠役防線,絕少不了海軍。

將軍的包抄夾擊戰術有個極大的優點,就是有一種他所謂「可靠的心理因素」。在坊遠灣登陸的部隊到了敵後,背後沒有安全的退路,只有勇往直前,打到和兄弟部隊會師,才是他們唯一的生路。所以他們不能不奮力挺進。而擔任正面進攻的部隊,他們不僅也會向前挺進,而且士氣只有更高。將軍根據經驗發現了一條規律,就是士兵知道自己派到的任務比較輕鬆時,打起仗來勁頭往往就大。登陸戰派不到他們,他們高興,而更重要的是他們心中還會產生一種想法,認為敵軍背後有友軍牽制,自己遇到的抵抗也就相應減弱了,不再是根難啃的硬骨頭了。

就在正面進攻的作戰方案已經準備就緒,只消再等一兩天,一應軍需物資也就可以全部運到前線的時候,將軍召集手下的參謀人員專門舉行了一次會議,把這個新的計畫扼要給他們講了,並且下了命令,要以此作為總攻的輔助行動制訂方案,一有機會即當實施。同時他還通過正規途徑請派三艘驅逐艦支援,安排妥當以後,就叫他的參謀班子馬上幹起來。

達爾生少校匆匆吃過了午飯,就回到他「三處」的帳篷里,開始制訂坊遠灣登陸作戰方案了。他在辦公桌後邊坐好,鬆開了領子,心思重重地耷拉著那水汪汪的厚厚下嘴唇,慢條斯理地用心削好幾支鉛筆,然後就挑了一張白紙,在上端用印刷體寫上Operation Coda 幾個大字。寫完這才舒了一口氣,點上一支雪茄,他並不認識coda這個字,為此還思索了片刻。「大概是密碼的意思吧!」他暗自嘀咕了一聲,也就把這事丟開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把心思慢慢集中到手頭的工作上來。這個苦差叫他來當,倒真是找對人了。

只要不是個木頭腦袋,誰派上了這差事都會頭痛,因為這個工作實質上就是編製幾張長長的兵員、配備單子,另外再排出一張時間表,沒有製作填字遊戲的那份耐心就別想幹得了。但是達爾生卻對這工作的前半部分蠻有興趣,因為他知道這個事兒他幹得了,不像有些工作他幹起來沒有太大的把握。這種作業,反正只要按照幾大本《野戰教範》上闡明的程序去辦,總可以對付過去。達爾生好比一個不大懂音樂的人偶然聽出了一段熟悉的樂曲,心裡甚至還有些得意。

第一步,先估計一下要把登陸部隊從前沿陣地運到海邊得用多少卡車。由於那時正面攻擊勢必已在進行,所以眼下還無法斷定有哪些部隊可以抽調。那要看當時的形勢而定,不過反正總是在島上的四個步兵營里抽一個吧,達爾生就把一個問題化而為四,每種情況都算出一個需用卡車的數字。另外登陸以後地面進攻也需要卡車,這部分卡車如何配置就不妨讓「四處」去處理了。達爾生抬起頭來,把眉頭一皺,直瞪著帳篷里的那班文書和軍官。

「嗨,侯恩!」他喊了一聲。

「有。」

「把這個條子給霍拔特送去,請他計畫一下這一批卡車從哪裡抽調。」

侯恩點點頭,接過達爾生給他的字條,大步走出了帳篷,嘴裡還悄悄地吹著口哨。達爾生看著他出去,臉上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略有點鬥氣似的神情。看到侯恩他心裡先就有了三分氣。他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跟侯恩在一起他總有點不自在,有點不踏實。他總覺得侯恩像是在笑話他,不過他又抓不到什麼具體的證據,難以肯定。將軍調動侯恩的工作,達爾生是感到有點意外的,不過這也不干他的事,既然來了,他就派侯恩專管那幾個製圖員,把描「透明圖」 的事交給他負責,過後也就差不多壓根兒把他給忘了。侯恩老是不聲不響的,把工作做得很到家,帳篷里通常又總有十多個人,所以平日達爾生也不大注意他。不過這是說的開初。近來侯恩似乎換了一副脾氣。他現在只要在工作中碰到一些比較煩瑣無謂的做法,就會有點冷冷的嗤笑的意思,有一次達爾生無意中還聽到他在議論:「嘿,咱們這班子人每天還不是叫紅面孔老兄哄著去睡的?他膝下沒有子女,狗又不喜歡他,他不哄咱們,還哄誰呢?」說完就是一陣哄堂大笑,卻又戛然而止,因為他們也發覺侯恩的話都叫他聽見了。達爾生從此就有個感覺,總感到侯恩似乎老是在背後說他的閑話。

達爾生抹了下腦門上的汗,又低下頭去辦他的事,下一步該制訂登陸部隊上船下船的時間表了。他一邊計算,一邊把銜在嘴裡的雪茄嚼得津津有味,有時煙葉嵌在牙縫裡了,他就停一下,拿個粗大的指頭探到嘴裡去剔出來。他還有個習慣,時不時地要抬起頭來,往四下掃上一眼,看看地圖是不是都放得好好的,手下的人員是不是都在伏案工作。電話鈴響了,他又要歇一下,等有人去接,接得遲了他就會沉下了臉直搖頭。他的辦公桌斜對著帳篷一角的柱子,他隨時都可以把外邊的營地看個暢快。外邊起了點風了,吹得他腳下踩倒的草莖在微微顫動,他紅紅的大臉盤兒上也頓時感到一陣清涼。

少校出身於一個子女眾多的窮苦家庭,所以他覺得自己能夠念完中學是件幸事。可是這以後直到一九三三年參軍,他始終沒走過運,幾次錯失良機,落得潦倒不堪。年輕時他沉默靦腆,那種肯於苦幹不息的精神,那種竭誠忠於所事的優點,還不太為人們所注意。可是一到了部隊里,他就成了一個理想的士兵。到他當上了士官,只要是派他負責的任務,他沒有不是盡心竭力,辦得一絲不苟的,所以他很快又一再得到提升。不過儘管如此,要不是爆發了戰爭的話,達爾生恐怕直到退役也只能當到上士為止。

實行徵兵以後大批新兵入伍,他也就一下子當上了軍官,很快由少尉而中尉,又由中尉而上尉。他帶領一個連隊,在訓練中統率有方;連隊的紀律好,檢閱時步伐整齊,成績斐然。特別是士兵編在這個隊伍里據說都具有一種自豪感。這一點達爾生是老愛擺在嘴上的,他對連隊的訓話也經常成為弟兄們學樣說笑的材料:「騙你們我就是渾蛋!我說你們都是天下最好的士兵,編在天下最好的連隊里,你們所在的營是天下最好的營,你們所在的團是天下最好的團……」還可以這樣一路說下去。弟兄們說笑歸說笑,心裡卻很明白:他的話可是實心話。達爾生有了句得意話就要念叨個沒完。這麼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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