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二章

米尼塔負傷以後,被送到了師屬前方醫院。醫院小得很,不過是八頂大營帳,每頂可容十二人。帳篷搭在林子里的一方小空地上,靠近海邊,四頂一排,分作兩排,每頂帳篷的周圍都堆起了四英尺高的沙袋。醫院的本部就是這些,另外在空地的一頭還有幾座帳篷,那是炊事房、軍醫宿舍,派在醫院執勤的士兵也住在那兒。

醫院裡經常是一片寧靜。到下午三四點鐘空氣已極悶燠,帳篷里被烈日烤得熱不可耐。傷病員多半昏昏欲睡而又睡不安生,有的說著夢話,有的傷口痛得直打哼哼。他們實在也無事可做。傷病快好的,還可以打打牌,看看雜誌,不過也至多只能到空地中央去洗個淋浴,那裡用椰子樹榦搭起了一個高架,架子頂上縛了個汽油桶,桶里有水,可以沖涼。當然還有每天三頓飯,早上查一次病房,那都是少不了的。

米尼塔起初覺得倒也快活,他的傷其實只能說是擦破了點皮:大腿上拉開了兩三寸長一個口子,子彈不在肉里,流血也不算很多。受傷後不過一個小時,就已經能夠行走了,只是腳稍有點跛。一到醫院,就安排他在一張帆布床上歇下,給了他幾條毯子,他躺在床上倒也舒坦,看看雜誌,不久天就黑了。有個醫生來給他草草檢查了一下,在傷口上敷了消炎粉,包紮一下,當天就沒再來過問他。米尼塔覺得雖然渾身疲軟,倒也自在。他還不免微有餘悸,打不起一點精神,也無心去回味中彈的當時是如何驚惶,疼得有多厲害。六個星期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安安穩穩睡了一夜,夜裡沒有人來喚他換崗,帆布床也畢竟軟和,比起打地鋪來真是絕大的享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他神清氣爽,就跟同帳篷的一個病友下起跳棋來,一直下到醫生來查病房。帳篷里總共只有三五個傷病員,米尼塔恍惚記得昨天晚上黑咕隆咚中跟他們聊得滿有趣。他覺得這種日子倒也不錯。但願醫院留他住上一個月,要不就送他到其他島上。心裡總認為自己的傷勢很不輕。

可是醫生對他的腿看了一眼,換了葯,卻告訴他說:「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米尼塔一聽心都涼了,好容易才作出一副急切的口氣,說:「是嗎,大夫?」他裝著相當艱難的樣子,在床上挪了挪身子,又補上一句:「這可好,我真想早點歸隊。」

「哎,你先別急,」那軍醫說,「等明天早上再說。」他在小本子上匆匆記下了點什麼,又去查看下一張病床了。米尼塔在心裡直罵:這王八蛋,我連路都還走不了呢。受傷的腿也像是來給他做證,忽然起了一絲疼痛,他恨恨地想:這幫傢伙,哪會管你的死活呢。他們的任務就是要把你送回去,讓你再去挨槍子兒。他愈想愈氣,昏昏沉沉睡了一個下午。一次還自言自語:真是,連一針也沒給我縫!

傍晚時分,天下起雨來了,他在帳篷里卻感到無憂無慮,十分安逸。心想:謝天謝地,今兒晚上放哨可沒有我的事。聽著帳篷頂上的瓢潑大雨聲,他想起了自己排里的弟兄,心裡又是憐憫,又是得意,夜裡他們還得從濕漉漉的毯子里給叫起來,去坐在泥塘般的機槍工事里咯咯發抖,渾身衣服都給大雨打得濕透。他暗自慶幸:「我算是逃過了。」

可是他馬上又想起了醫生的話。明天還不是照樣得下雨?這裡天天下雨。回去不是築路,就是到海邊卸貨,晚上還得放哨,說不定過幾天還有巡邏任務,這一回他也許就不是受點傷,可能要連命都賠上了。他想起了昨天在海灘上受傷的經過,覺得實在不可思議。小小一顆子彈,居然能傷了他,想想這怎麼可能呢。他耳邊似乎又聽到了當時的槍聲,胸中似乎又感受到了當時的激動,他有點不寒而慄了。他愈想愈覺得像是做夢,正如一個人攬鏡自照,有時對自己的面孔看得太久了,會愈看愈覺得不像。米尼塔拉起毯子來蓋蓋好。他打定主意:明天可別想把我打發回去。

天一亮,米尼塔不等醫生來查病房,就解開繃帶,自己看了一下傷處。傷差不多已經好了,口子已經癒合,長出了淡紅色的新肉。看這情形今天肯定要打發他走了。米尼塔四下一打量,人家有事的有事,睡覺的睡覺,誰也沒注意他,他就以一個迅速的動作,把結好的傷口重又拉破。看到破口裡又出了血,他趕緊用顫抖的手指把繃帶重新包好,心裡一陣歡喜,卻又不勝心虛。他隔不了幾分鐘就要在毯子里偷偷把傷口揉上一陣,好再擠出點血來,就這樣懷著焦急不安的心情,等待著醫生的到來。大腿上繃帶里覺得熱乎乎、黏答答的,他就扭過頭去對鄰床的那個弟兄說:「我腿上在出血呢。這傷口怎麼搞的,這樣麻煩。」

「可不是。」

等到醫生給他檢查時,米尼塔就不作一聲了。醫生說:「你的傷口裂開啦。」

「是嗎,大夫。」

軍醫查看了一下繃帶,問道:「你沒有碰過吧?」

「沒有呀,大夫。也不知怎麼,忽然就出起血來了。」心想:糟糕,被他看出來了。「我其他倒也不覺得什麼,今天總該可以歸隊了吧?」他作出一副央求的口氣。

「小夥子,還是再等一天吧。看這傷口裂開的樣子,好像不大對頭。」醫生重又把傷口包了起來。「這回可千萬別碰咯。」他說。

「不碰,不碰,絕對不碰。」他看著醫生又去檢查別人,心裡卻涼了半截,暗暗合計:可不能再把傷口弄破了。

他終日坐卧不寧,苦苦思索可還有什麼妙法兒好賴在醫院裡。想一次,泄一次氣:總覺得自己是非歸隊不可的了。他想起了面前還有做不完的工、打不完的仗,重來倒去,永無窮盡。在部隊里我可連個知心朋友都沒有。波蘭克是靠不住的。他想起了布朗和史坦利,覺得他倆討厭,想起了克洛夫特,又覺得此人可怕。他覺得他們全是一黨。他想起了這場戰爭還得遙遙無期地打下去,打下了這個島還有第二個島、第三個島……唉,這要命的仗一直打下去,幾時出得了頭呀。他打了會兒瞌睡,醒來反而心情更苦惱了。心裡想:這種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了。只怪我運氣不好,要不,弄上個夠格的傷,這會兒說不定也就上了飛機回美國去了。米尼塔不覺想得入了神。記得有一次他在波蘭克面前誇過口,說是自己要麼不進醫院,進了醫院就再也不會回部隊了。「只要讓我進去,我就有門兒。」當時他是這麼說的。

總得想個法子吧。想入非非的主意,想一個否定一個。他考慮過可以把創口故意在刺刀尖上撞一下,也考慮過可以在回直屬連時從卡車上摔下去。他在床上翻了個身,想想自己有多可憐哪。他聽見一張床上有個弟兄在低聲哼哼,這一下他可來了氣,心想:這傢伙再不閉嘴,我看他非瘋了不可。

他朦朦朧朧只覺得一個主意在腦子裡一閃,他興奮得趕快一坐而起,戰戰兢兢,生怕轉眼就會忘記。心裡直喊:哎呀,妙計!妙計!可是一想這事做起來困難重重,他又膽戰心驚了。自己也拿不準:我有這個膽量嗎?他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細細回想:以前聽人說過有些當兵的就由於這方面的原因而離開了部隊,那叫什麼名堂來著?他想起來了:對呀,叫「八條」病號 。他還記得當初在教導排里就有那麼一個神經質的瘦瘦的弟兄,在打靶場上打打靶忽然痛哭起來。這人當時就給送進了醫院,過幾個星期聽說就被遣送回家了。哎呀,真妙極了——米尼塔暗暗想得來了勁。一時簡直心花怒放,彷彿自己真已經退了伍一樣。我又有哪點兒蠢啦,我就是有辦法。神經錯亂,對,就在這一點上做文章,神經錯亂!我不是受了傷嗎?按說受了傷嘛,就應該讓人家退伍回家才是,可這軍隊就是渾蛋,馬馬虎虎給治療一下,還得把人送回隊伍。他們哪會把我們放在心上,他們只要我們當炮灰!米尼塔愈想愈憤慨了。

高漲的情緒漸漸低落了下去,他心裡又害怕起來了。我要是能跟波蘭克商量一下該有多好呢,波蘭克准有門道。米尼塔看看自己的手。我又有哪點兒不如波蘭克啦?他只會擺在嘴上說,我可就敢豁出去干。他手撐著前額沉思。真要幹起來的話,在這裡頂多也只會待個兩三天,兩三天以後就會把我轉送到專收瘋子的醫院。只要一到那兒,我就可以學著瘋子的樣子干。他想著想著突然又泄了氣。那個大夫注意上我了,這一下可就麻煩了。米尼塔一步一顛地走到帳篷中央的桌子跟前,拿起一本雜誌。他心想:我真要是出了部隊,倒要給波蘭克去封信,問問他:「到底是我蠢還是你蠢?」想起波蘭克看信時準是一副尷尬臉色,米尼塔不覺撲哧一笑。他暗暗想道:有沒有膽量,那才是關鍵呢。

他重又回來躺下,攤開了雜誌往臉上一掩,足有半個鐘頭沒有動彈一下。大毒日頭烤得帳篷里活像個蒸汽浴室,米尼塔只覺得渾身無力,苦惱難言。心,愈抽愈緊了。突然,腦子裡還沒有來得及想一下,他身子已經爬了起來,嘴裡也跟著尖聲嚷開了:「可了不得啦。」

「不要緊張嘛。」隔不多遠的一張床上有個弟兄說。

米尼塔把手裡的雜誌朝他扔去,只管嚷嚷:「帳篷外頭有個日本人啊,喏,就在那兒,就在那兒,有個日本人啊。」他惶亂四顧,高聲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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