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十一章

這時候戰局卻出現了逆轉。本來,在日軍渡河夜襲失敗以後,將軍節節推進,一路順利,可是剛滿一個星期他卻忽然來了個剎車,花了幾天工夫來鞏固陣地,趕修道路。停兵不進原先的意圖是想稍作休息,以便進而一口氣突破遠役防線,沒想到這一停竟成了致命傷。等到他重新進兵的時候,儘管戰術考慮得極其周密,作戰方案也制訂得一絲不苟,戰鬥的部署更是無懈可擊,可是進攻卻毫不見效。前沿是第一次得到休整鞏固的機會,這就好比一頭疲憊的動物,一歇下就索性不起來了,就睡著了,就冬眠了。因而前沿部隊結果就陷入了一種昏睡沉沉、難以喚醒的狀態。

在休整過後的那兩個星期里,部隊採取了一系列加強兵力部署的措施,進行了一系列局部性的強攻,才在個別地區推進了總共四百來碼,攻佔了日軍總共三個前哨。執行作戰任務的連隊,往往出去胡亂打了一通,就掉轉屁股撤回自己的營地。有時好不容易攻下了一個重要的地形,可是敵人稍微用點力氣一反撲,馬上就又把陣地丟了。前沿部隊一些最勇敢的指揮官如今也上了傷亡名單,這是部隊作戰情緒消極的一個明確無誤的標誌,將軍一看到這個跡象,就知道前邊打的是什麼樣的仗了。部隊向敵軍據點發動進攻,士兵磨磨蹭蹭,炮火又不密切配合,結果自然就變成三五個勇敢的軍官和士官帶領少數戰士,在缺少火力支援的情況下同優勢的敵人接戰了。

將軍也到前沿去視察過幾次,他發現士兵們早已都作了安頓下來的打算。營地居然也搞得蠻像樣了,掩體可以排水了,簡易工事的頂上也有掩護了,有幾個連隊還在泥濘地上鋪了木板條。他們要是預料會易地安營的話,是決不會這樣乾的。這是安定的表示、不變的表示,給他們心理上帶來的變化危害極大。在一個地方待久了,處慣了,再要他們去打仗就不知道要困難多少倍。所以將軍得出的結論是:他們現在好比是狗在自己窩裡,聽到主子的吆喝就要虎起了臉汪汪直叫。

只要前線沒有什麼根本的變化,他們這樣每過一天,冷漠的心理就得加深一分,不過將軍知道他暫時是無能為力的。經過了緊張的準備,他終於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進攻,有炮兵的嚴密配合,好不容易還求來了轟炸機的空中支援,連坦克和預備部隊他都投了進去。可是才打了一天,攻勢就給磨垮了。敵方不過稍稍頂了一下,部隊就止步不前了,結果只有在一個小小的地區總共才取得了約莫四分之一英里的進展。等到戰鬥結束,計點了傷亡人數,把戰線位置的微小改變在地圖上標好一看,遠役防線還是原封不動,照舊攔在他面前,不但沒有突破,連威脅都沒有受到一點。真是丟人啊!

豈止丟人,簡直不堪設想!看軍部和兵團司令部來的命令函電,那口氣是愈來愈不耐煩了。這就好比將軍這裡發生了交通堵塞,要不了多久那車輛的長龍就會一直排到華盛頓,此刻五角大樓的某些房間里大概就少不了有人在說話了,將軍不難設想這話是怎麼說的:「唷,這兒怎麼啦?這是啥島子,安諾波佩,怎麼堵住啦?是誰的部隊在那裡,卡明斯?卡明斯,好吧,把他調走,換個人去指揮。」

他事先不是不知道讓部隊歇上一個星期是件危險的事,可是路沒有築好,這個險他不能不冒,結果冒險失敗,他只好自食其果。這個打擊,嚴重地挫傷了將軍的信心。他本來總認為出現這種現象的可能性一般說來是不大的,所以現在看到這個情況他又驚又駭,好比開汽車的發現他開的汽車竟然自作主張,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了。這樣的事他也聽說過,軍事學上有的是這方面的事例,說得非常嚴重,要人引以為戒,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竟會出在自己身上。怎麼會呢!五個星期來他對部隊一直指揮自如,得心應手。而現在,分明是無緣無故的,他一下子就控制失靈了——就是有什麼緣故吧,這緣故也實在不可捉摸,他看不出來。他覺得他現在就像捏泥人,不管怎樣使勁地捏,它們就是不聽使喚,一鬆手就軟綿綿地癱了下去,成了黏糊糊的一團,這泥實在太爛了,太濕了,什麼樣子都別想捏得成。晚上他躺在行軍床上睡不著覺,灰心喪氣,難熬難挨,有時候他只覺得怒火中燒,卻又無可奈何。有一天夜裡他簡直像個癲癇病人從昏迷中醒過來一樣,直挺挺地躺了幾個鐘點——雙手老是一會兒叉攏一會兒放開,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帳篷橫杆模模糊糊的影子。內心只覺得有股按不住的勁兒,強大,猛烈,難以言傳,又無處宣洩,結果恍若都流入了四肢,在手尖腳跟的皮下拚命亂撞。心裡是恨不能主宰一切——這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可是眼前卻連區區六千人都指揮不動。不,不要說六千人,一個人就把他難倒了。

他一發狠,拼了一陣子命,發動了那次進攻,以後又命令部隊不斷小股進擊,可是他心底隱蔽的深處,其實卻是暗暗害怕了:他叫達爾生少校和三處的人員花了好幾天工夫趕訂了一個新的進攻方案,結果卻一延再延,一直沒有實行。延期,在表面上總是滿有理由的——有幾艘「自由輪」要來,大批軍需即日就到啦,發現有些小河小丘之類可能嚴重影響進攻,看來還是先去佔領為好啦。然而究其實際,原因還是他害怕了;現在再要失敗的話,那可就要命了。第一次進攻消耗太大,這一次要是依然不能得手,再要籌措一次大規模的進攻起碼又得幾個星期,以至幾個月。到那時候他也早給撤下來了。

精神上,他已經消沉到了快要垮掉的地步;身體上,他又得了個討厭的腹瀉症,老不見好。為了堵絕病源,他對軍官食堂實施了最最嚴格的檢查,但是儘管在衛生上有了種種新的講究,他的腹瀉還是沒有止住。他現在碰到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生氣,一生氣心裡就怎麼也藏不住,這也影響了周圍的一切。炎熱的雨季過得那麼拖拖拉拉,指揮部里的軍官彼此說話都沒好氣,小吵小鬧是家常便飯,要不然就罵罵這過不完的熱天、下不完的雨。那又擠又悶的叢林里看來似乎什麼都不動了,這就給人造成了一種心理,彷彿不動倒才是正理。部隊,眼看就得這樣悄悄垮下去,他覺得自己已經回天無力了。

這一切後果,一下子就都影響到了侯恩身上。侯恩當上副官之初,將軍對他是另眼相看的,這種使他既不安又好奇的親密態度如今已經見不到了,他的工作也很快就縮小到了只剩些煩瑣的例行公事,干著也覺得很不光彩。他們的關係已經起了變化,雖說是悄悄兒變的,可終究還是使他變成了一個尋常的副官、明明白白的下屬。將軍不再把他當作心腹了,不再給他講大道理了,他的本職工作本來彼此心照,從來就不當一回事,可是現在也變得繁重可厭了。仗一天又一天地拖下去,將軍對指揮部里的紀律要求也愈來愈嚴了,這首當其衝的就是侯恩。將軍每天上午總要對自己的帳篷檢查一番,差不多次次都要對侯恩提出批評,責備他沒有把勤務兵管好。他的責備總是輕輕的,口氣很俏皮,說著還會對侯恩瞟上一眼,不過聽著總叫人不安,聽得多了實在心煩。

其他的差事還多著呢,那儘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無聊透了,幹得時間一長,就都覺得可氣可恨了。就在他們對坐夜弈、作了最後一次長談後不到兩個星期,有一天將軍忽然對他獃獃地瞅了半晌,說道:「侯恩,今後每天早上給我在帳篷里插上幾朵鮮花。」

「要鮮花,將軍?」

將軍的嘴角上又掛起了他那種冷笑。「是鮮花,我看叢林里好像鮮花還挺不少吧。你只要關照一下柯黎蘭,叫他每天早上去采幾朵來就行。怎麼,這點差事,總不費事吧!」

是不費事,不過這會進一步加劇柯黎蘭和他之間的緊張關係,他最討厭那種麻煩事兒了。他身不由己,從此每天早上總要格外多費點兒心,仔細看看柯黎蘭把將軍的帳篷收拾得怎麼樣,結果就因此而跟柯黎蘭展開了一場有失身份的直接較量。侯恩自己也感到吃驚:將軍的這個吩咐竟使他完全處於被動的地位:帳篷收拾得行不行,倒成了他心頭的一件大事了。現在他每天早上一到將軍的帳篷門前就覺得不是滋味,總要挺挺胸膛,像是擺開一副格鬥的架勢,然後才跨進帳篷,跟柯黎蘭冤家相見,再鬥上一通。

事情是柯黎蘭首先挑起的。這個細高挑兒的南方人平日態度傲慢,官架十足,故意用這種外表的姿態來驅散內心可能產生的疑慮,所以兩個人一開始打交道,侯恩就提不得一點意見。侯恩起初也沒睬他,只覺得此人把工作視為獨佔的禁臠,未免有點好笑。不過現在侯恩捫心自問,覺得兩人所以長期不和,自己也是有一些責任的。

一天早上,雙方差點兒就吵起嘴來。侯恩跨進帳篷的時候,柯黎蘭已經快掇弄完了,侯恩就仔細檢查了一遍,柯黎蘭則垂下了手,在將軍的行軍床旁邊站著。侯恩先摸了摸床,床上收拾得非常整齊,多出的一條毯子折得方方正正疊在腳邊,枕頭熨熨帖帖居中擺正在床頭。當時侯恩就說了句:「把床收拾得不錯啊,柯黎蘭。」

「是嗎,少尉?」柯黎蘭卻紋絲不動。

侯恩又轉身去檢查這座雙頂帳的門帘。門帘束得整整齊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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