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九章

一班歸隊以後,偵察排又幹上了築路的活兒。前沿部隊把陣地一再往前推進,後方聽到傳聞,說是部隊已經接近遠役防線了。其實後方的士兵對戰局的發展根本隔膜得很,他們在後方日復一日地過著那麼平淡的生活,連三兩天以前的事都已經分不清彼此了。夜裡總要值班放哨,天亮後半小時醒來,吃了早飯,洗了匙盤,刮過了臉,就給裝上卡車,穿過叢林,送到當天該築的路段去築路。中午回來,吃過了午飯再去,一直干到傍晚方才收工。回來吃過晚飯,多半還要到離營地不遠的小溪里去洗個澡,等天一黑,就快快睡覺。他們每天夜裡總得起來值一班崗,放上一個半小時左右的哨;日久慣了,反倒記不得一連睡上八個小時是怎麼個滋味了。雨季早已來臨,身上沒有個乾的時候。過了一陣,他們也就不以為苦了。在他們的感覺里,身上衣服濕乎乎的似乎倒是正常現象了,當初乾的軍裝穿在身上是怎麼個感覺,反而已經不大有印象了。

歸隊後過了一個星期左右,島上到了一批家信。那是士兵們幾個星期來收到的第一批信,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於是就出現了不平靜的一夜。難得才給的啤酒當夜也分發下來了,每人三罐,大家很快就都喝完了,喝完後就在四下里坐著,也沒有很多話說。這麼點啤酒要叫他們喝醉那還差得遠著哩,然而這卻勾起了他們的憂鬱和沉思,打開了他們回憶的閘門,使他們滿心愁苦,似乎渴望著什麼。究竟渴望著什麼呢?他們說不上來。

到信的那天晚上,雷德跟威爾遜、加拉赫在一起喝了啤酒,直到天大黑了,他才回到自己帳篷里。沒有他的信,他也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他已經有一年多沒有給誰寫信了,不過心裡總不免有一絲失望之感。他始終沒有寫過信給洛依絲,所以也從來沒有接到過她的來信——洛依絲連他的通信地點都還不知道呢。不過有時候——一般總是在分發家信的晚上——他心頭也會倏地閃過一點小小的荒謬的希望。自己跟洛依絲的事雖說已是斷了的線了,可畢竟……

跟威爾遜他們待在一起,他的情緒越發不佳了。加拉赫忙著給老婆寫信,把老婆先後寄來的十五封信翻個不停,因為有些事老婆問他他得回答。威爾遜則一味在數說老婆的不是:「想當初我對那個臭婆娘有多溫存哪,是人她就不會忘記,可現在你看她,老是嘮嘮叨叨地來纏著我,問我發了餉為啥不寄些回去。」

「你呀,小心坐班房,一去無回。」雷德當時還沒好氣地對他說。

回到自己的帳篷里,雷德的情緒已經壞到了極點。帳篷門口有隻空啤酒罐,他一腳踢開了,一頭爬進坑裡。他的毯子稀亂,他罵罵咧咧的,摸黑把毯子攤好。然後才對懷曼說:「這雞巴軍隊真幹得出來,只發三罐啤酒!真是愈來愈會戲耍人了。」

懷曼在毯子里翻了個身,輕聲柔氣地開了口:「我的啤酒只喝了一罐。剩下兩罐你拿去喝了吧,雷德。」

「噢,多謝你的好意,老弟。」雷德有些猶豫。他們倆自從睡在一個帳篷里以來,彼此之間雖說已經結下了悄悄的友誼,可是看懷曼近來的樣子,似乎總還想進一步跟他接近。不過雷德也有個想法:跟他們可親熱不得,一親熱他們就得掉腦袋。懷曼愈來愈使他想起了漢奈西。他當下就又接著說:「老弟,你的啤酒還是自己留著喝吧,下一次也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發呢。」

「你喝吧,反正我對啤酒興趣也不大。」

雷德打開一罐,遞給懷曼。「來,那就一人一罐吧。」這兩罐假如他一個人喝了下去,他倒說不定就可以灌得迷迷糊糊,一會兒就睡著了。自從那夜去了前線以後,他的腰子就老是不停地疼,疼得他晚上常常睡不著覺。一失眠,眼前又總會舊景重現,心神恍惚的,彷彿又等著那日本兵一刀刺來了。不過話雖如此,兩罐啤酒還是不能都收,這份人情太大了。收了的話,就欠了懷曼的情分了。做人,還是不欠人家情分的好。

他們就默默無言的,喝了好一會兒啤酒。後來他問懷曼:「老弟,你的信很多吧?」

「不少,都是媽媽寄來的。」懷曼點上了一支煙,把眼光避開了。

「女朋友的呢,她叫什麼來著?」

「唔,她呀,我半個字兒也沒見她的。」

雷德在黑暗裡做了個鬼臉。其實看這副架勢他早就該明白了。把啤酒送人,獨自一人在帳篷里發獃——他早就該看出懷曼這裡頭有什麼名堂,少去跟他攀談了。不過他的話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哦,急什麼,老弟,她會寫信給你的。」

懷曼撫弄著毯子。「我真不明自,雷德。出國以後我就一封信也沒有收到過她的。本來在國內的時候,她是每天都給我寫信的。」

雷德呷了一口啤酒,在嘴裡漱了漱。他說:「哎,不會有什麼的,一定是軍郵部門出了婁子。」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的,可現在我已經覺得這不大可能了。在新兵站里的時候,收不到信那還不奇怪,可現在到了這裡,郵件已經來過兩趟了,每趟媽媽的來信總是一大把,而她,卻始終音信全無。」

雷德摸摸鼻子,嘆了口氣。

「我跟你說實話,雷德,我現在倒是怕收到她的信了。她這會兒要是還來信的話,多半是要跟我斷絕關係。」

「老弟,世上也不愁沒有女人。早知道,少煩惱。」

懷曼的聲氣又苦惱又傷心。「她不是那樣的人,雷德。她可真是個好姑娘。天哪,天哪,叫我怎麼說呢!反正我覺得,她跟一般的姑娘就是有些不一樣。」

雷德鼻子里哼了一聲。懷曼說得這麼激動,他聽著也覺得肉麻,可是這話他又不能不聽下去。他喝了一口啤酒,作了個苦笑。心想:我這罐倒霉啤酒敢情是不好白喝的,瞧,這就是代價了。不過他又驀然想起懷曼已經這樣獨自一人悶了整整一個黃昏了,他的心頓時就軟了下來。於是就說:「老是一個人悶著瞎想,反而不好受呢。」他這時候的心情,也至多只能說是略有幾分同情而已。通常弟兄們有了什麼不幸,只會使他感到厭煩。現在他心裡就想:誰也免不了有倒霉的時候,這回就輪到懷曼了。

「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呢?」他問懷曼。

「喏,她就是拉雷·奈士比的小妹妹呀,你還記得拉雷嗎,就是我常常跟你談起的那個好朋友?」

「對了。」雷德依稀還有點印象。

「其實呢,當初我到拉雷家去,跟她就是常見的,不過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我對她從來也不大在意。後來,就在我應徵入伍前兩三個月吧,我又到拉雷家去,拉雷不在,她卻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你也知道,我覺得她好像一下子變了個大姑娘。我就請她陪我一塊兒去走走,我們就到了公園裡,坐著說話……」說到這裡懷曼突然一停,半晌才說,「我本來跟她可談的話題很多,可我也不知道怎麼,兩個人坐在公園的長凳上也沒說別的,我就對她說我想當個體育專欄作家,她說她的志願是搞時裝設計,我一聽笑了起來,不過後來就看出她這話可不是說著玩兒的,我們一談就談了半天,盡談自己將來的打算。」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們的面前過往遊人很多,」一會兒懷曼又說了,「我們就想了個主意玩兒;猜猜這些過往遊人有多大年紀,做什麼營生,她還愛猜他們的日子過得是不是幸福。猜了一陣,又一起談談自己的朋友,有啥優點有啥缺點,總之是談了很多很多。」

雷德咧嘴一笑。「後來你就問她了:『你覺得我怎麼樣?』」

懷曼對他看看,不勝驚異。「你怎麼知道的?」

「啊,我胡亂猜猜罷了。」其實雷德是想起了礦鎮大街盡頭處的那個公園。他眼前一時間似乎又出現了艾格尼絲的面容,耳邊似乎又響起了自己的聲音:「我就不信有上帝。」他感到有些懷念,暗地裡還微微一笑。公園裡的那個黃昏確實有一種無可比擬的美,這樣的境界,他可是再也沒有經歷過第二回呵。他就問懷曼:「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是在夏天吧?」

「是啊,是初夏時分。」

雷德又微微一笑。心想:毛頭小夥子全都有這種經歷,他們總以為自己這一對是與眾不同的。懷曼當初大概是個靦腆的小夥子,他在公園裡對著個姑娘,把自己無處傾吐的心事盡情吐露的情景,雷德想都想得出來。姑娘的心理肯定也是一樣。所以當下他就對懷曼說:「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老弟。」

「你不知道,她還親口對我說她是愛我的。」懷曼擺出一副不怕笑話的樣子,像是料定雷德會笑話他似的。「自從這天晚上分手以後,我們就正式成了一對情人。」

「你媽怎麼說呢?」

「噢,媽是不贊成的,不過這我也不怕。我有辦法使她回心轉意。」

「這種事有時也很難哪,」雷德說,「要不是你當了兵出了國,這會兒還不定會鬧得你怎樣焦頭爛額呢。」

懷曼搖了搖頭。「雷德,我有句話你也許會覺得荒唐,可我絕不是騙你:跟克蘭爾在一起,我就覺得我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我每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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