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八章

達夫海軍上尉在光赤條條的腿上敷好了一層沙子,嘆了口氣,大聲說道:「天哪,真要命!」

侯恩問他:「什麼真要命?」

達夫把腳趾頭扭啊扭的,伸進了沙里。「派到這種地方來還不要命?天哪天哪,偏遇上這樣的大熱天!去年這時候我還在華盛頓,今天要是還在華盛頓,會沒有宴會參加我才不信呢。唉,這要命的天氣!」

康安扯開了他那張酒徒嗓子,說:「我離開華盛頓也已經有一年半光景了。」

話談到這兒就中斷了。侯恩暗暗舒了口氣,慢慢地放鬆了身子,舒舒坦坦躺在沙灘上,讓後腦靠著地,一任太陽曬著胸膛。胸膛馬上感到發燙,閉著眼睛只覺得萬道金光穿透了眼瞼,刺得視網膜上辣花花的儘是一片紅圈圈兒,令人頭昏眼花。從叢林里不時吹來濕氣重重的微風,挾著一股硫磺味兒,有如爐門開處,噴出一股氣流來一樣。

侯恩重又翻身坐起,雙手抱著毛茸茸的膝頭,向海灘上眺望。和他們同來的軍官,這會兒有的在游泳,有的找了一棵突出在海灘上的攲斜的椰樹,借著樹蔭鋪開了毯子在打橋牌。從百來碼以外一個伸出在海水中的小小的沙灘角上,時而傳來卡賓槍朝天砰的一響,這刺耳的槍聲,是達爾生少校把小石子投在空中,在當靶子打。清晨時分海水藍得幾如透明一般,眼下卻已變為濃濃的紫色一片。水面上一派陽光,燦燦然如雨夜裡晶亮的路面。右邊,距此約一英里之遙,有一艘孤零零的登陸艇剛從停泊在海面的貨輪上裝好了一船補給物資,正噗噗地在向岸邊緩緩駛來。

這就是星期天的海灘一角。真叫人有點不敢相信。要是再添上幾項條紋圖案的遮陽大傘,大致有一些婦女兒童,那就同他當年盛夏闔家去過的高級海濱浴場簡直沒有什麼區別了。當然登陸艇最好能換上帆船,達爾生也不能槍打小石子,應該改為釣魚,不過就憑眼前這些,也實在已經夠像的了。

是的,簡直太叫人不敢相信了。大概就是為了免得被人說不像話吧,他們特意躲到了離前線部隊基地足有二十五英里遠的半島盡頭處來結伴洗這趟海水浴,因為前線部隊是沒有什麼星期天的,當天上午照樣還在執行攻打遠役防線的戰鬥任務。將軍的態度實質上就是:去吧,孩子們,但願你們一路平安。沿公路派出了部隊警戒,這臨時浴場附近的小片叢林今天上午也少不了要由駐守海灘的軍需部隊派兵巡邏,這些部隊不恨死他們才怪呢——當然,按照卡明斯將軍的理論,士兵們更強烈的心理應該是見他們害怕。

侯恩覺得,自己其實很不該來。不過今天上午指揮部的營地上大部分軍官不在,留在那兒也很不好受:將軍又該來找他談話了。對將軍,眼下可得躲開點兒才行。再說,在這裡他也不能不承認是很愜意。熱烘烘的太陽曬得人渾身舒暢,緊張的感覺漸漸消散了,真的,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痛快了。

「做個二十世紀的人,擔憂本來就是免不了的。」將軍說過這麼句話。

做個二十世紀的人,也要晒晒太陽呢。拿這句話去回敬他,豈不是妙。侯恩撿起個硬沙塊,揉了個粉碎。

「噢,說起宴會,有個笑話我倒要說給你們聽聽,」達夫又開口了,「有一次有個叫費希勒的,在華德門公園飯店請客,我們去參加了。這費希勒是個海軍少校,是我哥哥在康奈爾大學時的老同學,人是挺不錯的,還認識不少大人物,所以才在華德門公園飯店弄得到房間,總之他就在那裡設宴請客,宴會進行到一半,他卻轉悠來轉悠去的,給每個客人倒了幾滴酒在頭髮上,說是可以包除頭屑。哎呀,真想得出來!」達夫一想起來就忍不住好笑。

「哦,真的?」康安起勁地問。

侯恩盯著達夫直瞅。這個海軍後備隊的達夫上尉,是康奈爾大學出身,「台·卡·埃」 的成員,一隻十足的呆鳥。他身高六英尺二,體重有一百六十來磅,一頭平直的淺黃頭髮剪得短短的,漂漂亮亮的面孔卻是一臉的獃氣。看來倒更像個哈佛的運動員,堂堂校隊的選手。

康安摸了摸那蔥頭般的紅鼻子,沙啞著嗓子自鳴得意地說:「是這話,我在華盛頓就常常過得挺快活的。考德威爾准將和西蒙斯少將,都是我的老相識——你認識他們嗎?還有海軍里的坦那契少將,我跟他後來也成了好朋友。這坦那契可了不起,是個有本事的軍官。」康安一邊說,一邊端詳著自己短褲褲腰下面隆起的大肚子:那清晰的彎彎的線條,好像裡邊裝著一隻打足了氣的足球。「有時候我們鬧得那才叫歡呢。那個考德威爾只要一談到女人,勁頭就足得了不得。有幾次我們的那個樂兒啊,你要聽了管保腦後的頭髮根根發癢。」

「噢,那樣的樂兒我們也常有的,」達夫忙不迭地插進來說,「結果弄得我要到華盛頓就不敢把琴恩一塊兒給帶去,因為那兒的姑娘我相熟的太多了,帶她一塊兒去萬一遇上了舊相識,那可就不大好辦了。論人品琴恩確實是個好姑娘,也是個好妻子,可就是信教做禮拜太虔誠了,這種事情她要知道了肯定會很不高興的。」

達夫海軍上尉是跟侯恩差不多時候派到師里來的,職務是翻譯官。他一到師里,就逢人鄭重聲明自己的級別要相當於陸軍中的上尉一級 ,說是海軍中的上尉擔負的職責要比陸軍中的少校、中校還重,其天真戇直之態不禁使人愕然,不,簡直把人嚇了一跳。在穆托美島的軍官食堂里,他把這話也公然對軍官們說了,人家對他的印象能好到哪裡去,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當時康安有一個星期沒有跟他說話。不過前人有兩句詩,大致是這樣說的吧:同心必相愛,雖疏久自親。總而言之,如今他們兩個早已是十分相投了。侯恩記得剛到師里那時候,達夫有一次還對他說過:「說實在的,侯恩,因為你跟我一樣也是個有教養的人,所以我這話相信你能夠理解:你知道嗎,在陸軍軍官里似乎總有那麼一些比較粗糙的成分。在這一點上海軍就要謹慎多了。」由此看來達夫是盡了很大努力的:他現在居然並不嫌棄康安了。

日久天長,他們這一夥相互之間都不再嫌棄了,雖說不再嫌棄,背後的種種閑話自然還是少不了的。「台·卡·埃」的那套作風,他們骨子裡都有。連康安跟他侯恩也言歸於好了。兩人彼此固然都很反感,可是要把前嫌丟在腦後也很方便。吵架後過了一個星期,一天在二處 的帳篷里,侯恩正好從康安面前走過,康安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說:「看樣子今天要比昨天涼快點。」

「是啊。」侯恩當時也應了一聲。

「我今天手頭正忙,巴不得天氣能涼快點。」康安又加上了這麼一句。從此兩人一見面,總忘不了要相互點一點頭。今天在海灘上本來也是他跟達夫在說話,康安是自己湊過來的。

這時候康安又說了:「是啊,我們參加過的宴會可多了。你剛才說起那個滴酒治頭屑的笑話,那人叫什麼來著,是叫費希勒吧?不知道他跟費希勒海軍准將是不是一家?」

「倒沒聽說過。」

「費希勒海軍准將可是我的好朋友。說起宴會,有一個宴會我是怎麼也忘不了的:一次考德威爾弄來了一個女人,可怪了,她硬是上下兩頭都能喝酒。」

「哎呀,那不要把她給燙死嗎?」達夫驚呼起來。

「她才燙不死呢。她就有這樣的拿手本領。考德威爾連肚皮都差點兒笑破。這個考德威爾,真會找樂兒。」

達夫顯然聽得嚇壞了。「這樣的事我可是第一次聽說。天哪,光天化日的,不難聽嗎,隨軍神父這會兒說不定正在做禱告呢。」

「也是,星期天說這些確實是不大應該,」康安說,「可這裡都是男人,怕什麼。」他點上了一支煙,隨手把火柴往沙子里一插。達爾生的卡賓槍又砰地響了,幾個軍官在淺水裡打水仗,傳來了幾聲嚷嚷。康安又接著說了:「我對宴會倒作過一番研究,我發現宴會要開得熱鬧有趣,只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酒要備足,二是總得有幾個大方的娘們。要熱情、大方、老練。」

侯恩眯起了眼睛,順著沙灘望去。宴會,似乎應該分成四類。第一類是報紙上社交欄的報道對象,與會者都是參議員、有影響的眾議員、大企業家、軍界要人、外國的顯貴人物,連他的父親也曾經去參加過一回,那個滋味自然很不好受。不過參加這種宴會本來就是並不好受的。那是發展到了爛熟程度的一種工業資本主義文化,那種種社交的禮數、權位的交易、字斟句酌的寒暄,跟愉快的心情是格格不入的。不用說,結果是弄得誰見了誰都討厭,因為,想來做點生意的,在這種場合之下根本沒法兒做,帶著厚禮想來夤緣攀附的,看到有權有勢的人竟是如此拙於應對,心裡又只覺得瞧不起。

第二類可以稱之為旅館宴會,與會者則是校一級的軍官及其引為同類的次一級軍界要人(大可名之為美國軍團的「華盛頓特公團」),還有在印第安納開設工廠、經營得相當得意的小企業家中的佼佼者 另外也少不了「應召女郎」(打個電話一叫就到的妓女之類)。這種宴會剛開場的時候總是沉悶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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