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七章

自從那夜日軍渡河失敗以後,偵察排一班又留在原陣地上守了三天。到第四天上,一營把陣地推進了半英里,這支小小的偵察部隊也就隨著一連一同移動。他們新的前哨陣地設在一座小山包頂上,下臨一個小小的山谷,滿山谷一片白茅草。在那裡一連四天,不外就是挖掘新的掩體,布上鐵絲網,執行例行的巡邏任務。如今前線已是一派平靜。他們這支小部隊也沒有遇到什麼情況。四外只有兩三百碼處一座相鄰的小山頭上有一連的那一個排駐守,此外便連人影都難得見到一個。幡舞山脈的倚天絕壁仍然緊靠在他們的右邊,一到傍晚時分,那萬丈高崖看去真有凌空壓頂之勢,好像一陣滔天巨浪,眼看就要劈頭蓋臉打下來似的。

這些偵察兵就天天坐在山包頂上曬大太陽。吃乾糧,睡覺,寫家信,蹲在工事里放警戒,除了這些就無事可幹了。早上空氣清新,倒也愜意,可是到了下午,就懶洋洋的,只覺得一肚子不痛快了。晚上又很難睡著,因為下面山谷里風一吹草就動,看去就像有一支隊伍在悄悄地向山頭上摸來。放哨的驚動全班的事每夜至少總要發生一兩次,每次總要害得大家在工事里坐上個把鐘點,借著那銀白色的迷離月光,用足了眼力,把山下的這一片草莽細細搜上一遍。

有時遠遠聽見幾支步槍噼噼啪啪一陣射擊,好像秋日在野外燒起了一堆枯樹枝,有時又有一兩顆炮彈長嘯一聲在當空悠然飛過,聲音輕下去,輕下去,最後轟然一響,落在老遠以外的叢林里。機槍聲在夜裡聽來空而又沉,總是給人一種凄然的不祥之感,彷彿原始部落報警的鼓聲。耳邊有一些聲音幾乎是不斷的,或是一顆手榴彈,或是一發迫擊炮,或是一支噠噠不休、直刺耳鼓的衝鋒槍,不過這些聲音比較遙遠,畢竟不是很響,所以久而久之他們也就不當一回事了。他們這一個星期完全是在緊張不安中提心弔膽度過的,別的倒也不怕,就是那幡舞山脈的摩天危崖一直默默地矗立在右邊,一想起來,心中便不免暗暗悚然而懼了。

為了補充給養,他們每天總要派出三個弟兄,辛辛苦苦去到友鄰部隊 駐紮的山頭上,背回可供十個人吃一天的一箱乾糧和五加侖一罐的兩大罐水。一路上從來平安無事,所以大家對這個差事倒也並不討厭:一個上午多麼寂寞無聊,走一趟到底可以解解悶兒,跟兄弟部隊的弟兄說說話啊。

算算離隊已經一個星期,這天輪到克洛夫特、雷德、加拉赫三個人去。三個人一個跟著一個,下了山包,進了山谷,迂迴穿過那一大片足有六英尺高的白茅草叢,來到了一片竹林里,從這裡順著一條小徑走去,便到了一連駐地。裝滿了帶去的空水罐,把東西在背架 上紮好,又跟一連的弟兄聊了一陣,他們就動身回山了。克洛夫特走在頭裡,剛要踏上那條小徑,他卻突然停了下來,向雷德和加拉赫打個手勢,要他們過來。

「聽著!」他壓低了嗓子說,「你們兩個,一路下山聲音太大。別以為反正路近,背上又背著點兒東西,就可以大搖大擺,像一群蠢豬那樣亂闖。」

「曉得。」加拉赫氣乎乎咕嚕了一聲。

「行啦,走吧。」雷德不耐煩了。一個星期來他跟克洛夫特簡直就沒有說過什麼話。

三個人就慢慢地沿著小徑走去,前後各自保持著十來碼的距離。雷德發覺自己一步步走得很小心,想起這是克洛夫特的命令起了作用,他有點生氣。一路上盡在心裡琢磨:到底是克洛夫特發了火他害怕呢,還是他習慣使然,才這麼小心翼翼?還正在捉摸不定,忽然看見前面克洛夫特猛地收住了腳步,悄悄鑽進了路邊的幾棵矮樹里,一會兒才回過頭來,對他和加拉赫瞅了一眼,不聲不響的,緩緩舉起手來朝前一揮。雷德對他臉上瞧瞧,嘴巴和眼睛是一無表情,可是克洛夫特全身的那副緊張的架勢,卻逼著你非服從不可。雷德就一弓腰,趕到了他的身邊。加拉赫也隨後來了,克洛夫特先豎起個指頭在嘴上一按,然後向路邊草木叢中的一個隙縫裡一指。只見在約莫二十五碼以外,有一個小山溝,四面都被叢林圍住,所以實際上也只能算是一塊小小的林間空地。就在山溝的當中,有三個日本兵頭枕著背包,躺在地下,另外還有一個日本兵坐在他們旁邊,步槍橫擱在腿上,手撐著下巴。克洛夫特對這幾個日本兵慢慢地看了一眼,慢得真叫人把心都提了起來,然後轉過兩道兇狠的目光,盯住了雷德和加拉赫,牙咬得緊緊的,耳朵下有塊小小的軟骨還抖動了兩下。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了背上的背架,悄無聲息地放在地下。

「打這樹林子里穿過去免不了有聲響,」他的話輕得幾乎有氣無聲,「等我先扔一顆手榴彈,炸響以後大家再一齊衝過去。明白了嗎?」

他們默默點了點頭,把背上的東西都卸了下來。雷德仔細打量了一下這片樹林子,從這兒到山溝有好幾碼遠。如果手榴彈炸不死日本人的話,他們三個人從樹林子里衝出去就勢必全暴露了。其實這倒並不是他想得周全,他是落到了這般處境,幹什麼都膽怯了。唉,偏偏就會遇上這樣的事!他總是如此,只要一意識到戰鬥就在眼前,內心馬上就會湧起類似這樣的感覺。總覺得這下子可怎麼還邁得開腿,怎麼還開得了槍——一動只怕就會送命呢。然而結果總還是沖了上去。而且總還免不了要生自己的氣,只恨自己起了貪生怕死之心。比如此刻,他就又有了氣,心裡只顧愣愣地暗自念叨:老子又比誰含糊啦?他望了望加拉赫,加拉赫臉色都發白了。雷德儘管也曉得自己何嘗不是怕得一樣厲害,胸中卻居然還是冒起了一陣鄙夷。克洛夫特鼻孔張得開開的,看去兩顆眼珠一片冷峻,顯得分外烏黑。雷德討厭他:這傢伙碰到了這樣的事才高興哩。

克洛夫特從子彈帶上悄悄抽下一顆手榴彈,拔出保險銷。雷德從枝葉縫中又看了一眼,幾個日本兵都只見後背,獨有端坐一旁的那個,卻看得見臉兒。看著那個日本兵的臉兒,雷德越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嗓子眼兒里像卡著個什麼東西似的。那個日本兵寬鬢角,大下巴,神氣和藹,討人喜歡,一副牛樣的體格,兩隻看上去像是老繭累累的結實的大手。雷德一時竟像個局外人似的,看得怪有趣的。這說來好像有些悖乎情理,其實不是沒有緣故的,緣故就在於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受到注意。然而樂趣之中畢竟還夾雜著恐怖,只覺得這一切真像做夢。他簡直不敢相信再過幾秒鐘這個大臉盤兒討人喜歡的日本兵就要一命嗚呼了。

克洛夫特一張手,手榴彈的把手就脫開了,飛落在不多遠以外 。手榴彈里的導火索噗地著了火,哧哧的聲音頓時打破了靜寂。那幾個日本兵一聽到聲音,就哇哇亂叫,急忙爬起,在這個圓形的小山溝里來回亂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雷德盯著其中的一個,把那一臉驚怖的表情都一一看在眼裡。手榴彈在他耳邊哧哧直響,跟他的耳鳴、心跳和成了一片。他看完了這一眼才趕緊卧倒,這時克洛夫特的手榴彈也扔進了山溝。雷德把衝鋒槍緊緊抱住,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的一片草葉。他真後悔早上沒有把槍擦一擦,念頭剛一閃過,手榴彈也炸響了。他聽見了一聲凄厲的慘叫,不禁又想起了那個大臉盤兒的日本兵,可那也只是一閃念——他的身子早已不覺一躍而起,跌跌撞撞地闖進樹林子里去了。

三個人衝到山溝邊上,站住往下一看,四個日本兵都躺在踩倒的白茅草里,一動也不動。克洛夫特盯著他們看了一眼,輕輕地啐了口唾沫,命令雷德:「下去看看。」

雷德溜下了坡,來到山溝里,去查看那些橫七豎八的日本兵。內中兩個,一望而知已經沒了氣:一個仰面朝天,雙手還抓著那血肉模糊、不可辨認的臉,另一個側著身子,扭作一團,當胸拉開了一個大口子。還有兩個都是撲面倒地,看不到哪兒有傷。

「統統給我幹掉!」克洛夫特在上面沖他吆喝。

「人都死啦。」

「統統給我幹掉!」

雷德覺得一陣怒從中來,心想:今兒來的要不是我,換了別人,看這小子能不下來自己動手!那兩個撲面倒地的日本兵始終死死不動,他就看準其中一個作為目標,端起衝鋒槍來,瞄準了那傢伙的後腦殼,吸了一小口氣,然後就一串子彈打出去。他唯一的感覺就是手裡的槍在抖動,一個勁兒地往上頂。打完以後,才看出這原來就是剛才把槍擱在腿上坐在一邊的那一個。他一時倒有點動心了,一股強烈的不安幾乎就要湧上心來,不過他還是抑制住了,幾步跨到了剩下的那個日本兵跟前。

低下頭去,眼光落到了那個日本兵的身上,雷德覺得心情一下子複雜起來,但是種種感觸瞬息即逝,很難辨出個滋味。要是有人問他的話,他準會說:「我啥也不覺得。」可是他脖梗子分明都發了麻了,心在怦怦地狂跳。對這個差事他厭惡透了,然而瞅了一眼地下的人,把槍瞄準了那人的脖子,他卻又欣然而喜,巴望著開這一槍了。他把指頭扣緊了扳機,提起了精神,憋足了勁兒,準備指頭一勾,槍口吐火,鐵彈到處,頃刻密密麻麻一片洞眼,打得死人皮直抖,肉直跳。正這樣想得有聲有色,他把扳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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