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六章

那個暴風雨之夜打響的戰鬥,一直延續到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時候。偵察排那一班人打退的進攻,不過是其中的一處,類似的襲擊在小河上下到處都有,激戰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最後才漸漸陷入了緊張而沉悶的僵持狀態。前沿各連幾乎沒有一個不或先或後遭到攻擊的,每次也都是這樣照式重演一番。總是三五十名,以至上百名一夥的日本兵企圖渡河進攻,遇上美軍一個班或一個排,憑藉工事以自動武器進行阻擊。那天晚上,日軍先是在卡明斯的左翼陣地,即靠海的地段打了一下,到將近天亮時又以兩個連的兵力進犯美軍右翼的邊緣,也就是偵察排那一班人防守的山崖腳下一帶。兩處都沒有得手,日軍司令遠役就在拂曉時分向中路發動猛攻,這次終於重創了美軍一個連,還有一個連也給打得只好放棄陣地,都快退到了二營的營部。其時卡明斯將軍仍在一五一團的直屬炮兵連,他當機立斷,決定還是按昨晚的決策執行,於是下令中路各部務必堅決頂住。

等到遠役強渡過河的部隊達到了四百人,坦克也有了四五輛,卡明斯將軍的炮兵終於發揮了威力,缺口兩側的守軍也奮力還擊,遠役傷亡重大,部隊無法繼續過河。其實,卡明斯即使是在最危急的當口,也不見得就擔心有什麼太大不了的事,這就好比有個大胖子,屁股在床墊上捅出了一個大窟窿,氣急敗壞地掙扎著想逃走,問題就是怎樣把他陷在窟窿里的屁股給頂出去。將軍調上預備隊投入進攻,把突破防線的日軍統統逼入一個天然的林間空地,集中了全師的大炮猛轟,然後再把集結待命的坦克也派上去助戰(坦克的集結地跟往裡插得最深的日軍相距不過四分之一英里),這樣幾方面一來,終於把那個「屁股」打癟了。這是登陸迄今最大的一仗,也是打得最成功的一仗。到那天傍晚,日軍突擊部隊便已被全部擊潰,僥倖沒有打死的都又遁入了叢林,其中除一部分偷渡成功,逃了回去外,其餘都在隨後的一個星期里被一一消滅。將軍吃掉突破缺口滲透進來的敵軍部隊,這已是第二回了,當時他簡直就給侯恩上起課來:「這種打法,我自己名之為『席間策略』。我好比是筵席上的一位小姐,鄰座那個色迷迷的傢伙偷偷把手伸進我的夜禮服,我索性讓他往裡伸,到時候就掐住他的手腕子,叫他有來無回。」

這一仗留下了不少餘波,一連幾天都沒有止息,局部的炮戰頻仍,巡邏部隊的小接觸更是不可勝數,可是侯恩不能不承認,將軍身上簡直有一種無往而不正確的直覺,透過這無關緊要的許多小接觸,這亂麻一般彼此抵觸的種種巡邏報告,將軍已經斷定:遠役中路的猛撲被瓦解以後,對這位日本司令來說這一仗就已經沒有什麼可打了。到第二天,將軍就把戰線上的缺口重新補好,把預備隊又調回去繼續築路。兩三天以後,經過了多次小規模軍事行動的試探,他沒有遇到一點抵抗就向前推進了一英里以上,這樣他的第一線部隊距離遠役防線便不到幾千碼了。他估計大路築到前沿還得兩個星期,這樣,再加上一個星期,遠役防線就應該可以攻破了。所以圍殲戰結束後的一個星期里他待人接物真是隨和得出奇,這也表現在他對侯恩的言談上,自己的一些從不告人的作戰原則,現在他也常常搬出來講給侯恩聽了。他對侯恩說:「遠役現在已經談不上進攻了。採取以守為主的戰略方針有兩點必須牢記,首先是反擊戰的兵力消耗須以不超過五分之一力度,其次是一定要有固守的耐心。遠役完全是浪擲兵力。日本人作戰一貫優柔寡斷,開始只會坐在那裡干著急,到後來精神上的壓力實在太大了,便又來了個感情用事。前後矛盾,一至於此!他們的那套作風也特別,一干,就一個勁兒地蠻幹,側翼包抄啦,迂迴合圍啦,什麼都來了,那時候他們打起仗來就活像受了傷的野獸,給飛蟲叮急了,便暴跳如雷,只管瞎抓亂踢。這樣蠻幹,哪有成得了事的!領兵打仗一旦謹慎得過了頭,比如不需要守備的地區也設置了守備,不需要休息的人員也有閑著沒事的,那你這個指揮官就是荒唐。重複浪費愈少,給對手造成的壓力勢必愈大,獲勝的機會也就愈多。」

就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戰後只過了兩天,他就派指揮部的直屬部隊把營地重新修整起來。帳篷又支起來了,軍官生活區的走道又鋪上了小石子,將軍自己的帳篷里也用板條鋪了地。這個營地的軍官食堂,選的地點本來就比較好,此次颳倒以後重建,又有了進一步的改進,用竹竿做了幾根幫梁,把帳篷的四壁架得端端正正。那時正好到了一批鮮肉,派給直屬連的那一份就平均分配:一半給了當時營地上的一百八十名士兵,一半給了軍官食堂里用餐的三十八名軍官。將軍的電冰箱也拆箱啟用了,好在這裡自有汽油發電機,發的電全部是供營地上用的。

侯恩反感極了。將軍有些小地方也真是莫名其妙,這分肉的事就是一例,叫他看得又有了氣。這樣分法,太不公道了。要說這樣的事呢,負責分配給養的四處處長霍拔特也是完全乾得出來的,不過這一次卻不能怪他。那時侯恩正好在將軍的帳篷里,霍拔特笑嘻嘻走了進來,報告將軍說剛到了一批鮮肉。將軍先是聳聳肩膀,繼而就對分肉的辦法提出了一些非常明確的建議。叫人聽了,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無疑是個聰明人,他肯定算得到這樣的分法會在士兵思想上產生怎樣的影響,可是他不管,怨他恨他他都無所謂。貪圖口福絕不可能是原因,因為後來到吃飯時,侯恩看他吃鮮肉好像也不對口味,只是稍稍嘗了幾口,到收拾時總要剩下滿滿的半盤,差不多頓頓如此。習焉不察也不可能是原因,將軍做事才精細著呢。他心裡還覺得挺得計呢。霍拔特走後,將軍起初愣愣地對侯恩瞅了半晌,那一對淡淡的大眼睛毫無表情,可是後來他忽然詭秘地對侯恩丟了個眼色,說:「我可得讓你多開開心啊,羅伯特。也許伙食改善了些,你就不會老是發那麼大的脾氣了。」

「多承你的關照,長官。」將軍聽了,突然一個撲哧,想笑卻又極力忍住,結果反而笑得更滑稽了:先是一連串的咯咯,繼而是一陣氣也喘不過來的哈哈,打完哈哈馬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咳出一口痰來,吐在他綉了姓氏的絲手絹里。

過了一陣,他才說道:「我看現在可以搭個帳篷闢作娛樂室,晚上給軍官們散散心了。羅伯特,你眼下不算太忙,我就把這件事交給你辦啦。」

好奇怪的差事!不過侯恩到後來還是悟出了其中的緣故。他叫直屬連里當家的上士給他抽調了一隊人,讓他們在一塊地上清除了殘根雜草,鋪上細石子,支起一頂大營帳。帳篷搭好以後,又在四周挖了一道深深的排雨溝。前面的出入口裝了內外兩重門帘,保證進出不會透光;另外還從廢棄的帳篷上剪了幾條帆布蓋住四角的接縫,以免夜間有燈光漏出。這些都安排好以後,侯恩又花了一個下午,叫他們去砍些竹子,做了幾張寫字檯,和兩張牌桌。他做這個帶隊官,可自始至終虎起了臉——當兵的恨他,他感覺得到;故意說給他聽的低聲嘀咕,句句傳進他的耳朵。將軍就是看準了他一定會討厭這個差事,所以才把任務派給了他,侯恩呢,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決心要把事情辦得無懈可擊。看到有活兒幹得馬虎,他就死死盯住不放,有兩次還跟領頭的那個軍士爭了起來。將軍的算計妙是妙了,可是堂堂的將軍居然以此為樂,似乎也未免太淺薄了點吧?

給了他這頓教訓不算,侯恩不久發現底下敢情還有一頓教訓呢。這軍官的娛樂室,是派給白天管發電機的那個士兵附帶兼管的。他的任務就是每天把兩側的遮簾早上捲起,晚上放下系好。發電機說是噪音太大,晚上不準使用,所以他第二個任務,就是每天把汽燈都灌滿煤油,到時點上。

娛樂室建成幾天以後,一天晚上侯恩踏進帳篷,發現裡邊還是黑沉沉一片。幾個軍官罵罵咧咧的,在暗裡摸索。有一個沖著侯恩大聲說:「嗨,侯恩啊,快點兒好不好,你總得讓我們有個燈火吧?」

侯恩氣昂昂來到管娛樂室那個勤務兵住的小帳篷里,給了他一頓訓。「怎麼啦,拉佛蒂,你是差事太多,忙不過來啦?」

「哎呀,少尉,真對不起。我壓根兒就把這事給忘了。」

「那好啊,現在你該去辦啦,別站在那兒老瞅著我呀。」當時侯恩真忍不住想大喝一聲:「嗨!你快點兒好不好!」拉佛蒂出了帳篷,磨磨蹭蹭地到停車場去取煤油了。侯恩望著他的後影,不由感到一陣厭惡,暗暗罵了一句:蠢蛋!罵完卻立刻感到一震:這麼說自己對當兵的已經漸漸有點瞧不起的意思了。這種心理雖說細微,不大容易察覺,可畢竟是一種瞧不起的意思。這幫傢伙,搭帳篷的時候想要拆他的台,只要有一點小小的空子可鑽就大偷其懶。不是今天在他手下幹活才如此,也不是今天認識了他才如此,他們向來就是如此。他們對待他,態度之間自有一種本能的、直覺的猜疑,這使他覺得可恨。

他忽然醒悟了過來,將軍又給他上了一堂課。他覺得自己感情上多出了一種新的東西。以前他帶領士兵做工,總是擺出一副鐵石心腸,因為他認為執行具體任務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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