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五章

羅思正夢見自己在錦繡般的綠草茵上捉蝴蝶,米尼塔來叫他換崗了。他嘀嘀咕咕的,還想睡他的,可是米尼塔不依,只管搖他。羅思冒了火,嘰咕起來:「得啦,得啦,我起來不就完了。」他翻了個身,哼了一聲,兩膝抵地把手一撐,爬了起來,搖搖腦袋。「今兒晚上一班崗要站三個鐘點!」他想起來就膽戰心驚,於是就悶悶不樂地穿上了靴子。

米尼塔在機槍工事里等著他。一見他來了,米尼塔就悄聲說:「哎喲,今兒晚上才真叫嚇人呢。站一班崗,活活就像熬了一輩子。」

「有什麼情況嗎?」

米尼塔向前面黑沉沉的叢林里望去。機槍外十碼處是鐵絲網,那還勉強辨得出,再往外就都看不清了。他輕聲說:「我好像聽見附近有日本人在悄悄活動,你可要聽仔細些才好。」

羅思嚇壞了。「真的?」

「難說。炮打了半個鐘頭一直沒有停過。我估計前邊在打大仗了。」他聽了聽。「你聽!」轟轟的炮聲挺沉,離這兒不過幾里地。「準是日本人在進攻了。乖乖,我們排的那一個班上去,正好趕在火候上。」

「我看咱們這個班算是運氣。」羅思說。

米尼塔的話說得輕極了。「唉,這也難說。彎腰屈背地在這兒放警戒,也不見得就那麼好受。你待會兒就明白了。這樣的夜晚,站三個鐘頭的崗真能叫你發瘋。咱們誰能保證日本人就不會在前沿打開了缺口?——說不定還沒等到你下崗,他們就已經打到咱們跟前來了。咱們這兒離前線才十英里。他們很可能會派一支偵察部隊先摸到咱們這兒。」

「這麼說情況很嚴重呢。」羅思不禁想起了暴風雨過後不久戈爾斯坦收拾行裝時的那副神情。戈爾斯坦這會兒已經上了前線,去嘗嘗打仗的滋味了。羅思只覺得內心的感觸難以名狀。戈爾斯坦這一去,送命都有可能。還有雷德、加拉赫、克洛夫特上士、懷曼、托格略、馬丁內茲、里奇斯、威爾遜——他們誰都有送命的可能:他們這會兒都已經上了前線,趕上了最吃緊的當口。到得天亮,他們誰都可能已經不在人世。斷送一條性命就是這樣容易,多可怕啊。他想把這層意思給米尼塔說說。

可是米尼塔卻打起呵欠來了。「謝天謝地,我算是可以下崗了。」他剛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說:「你知道回頭該叫誰來接你的崗吧?」

「是布朗中士不是?」

「對。他跟史坦利睡在一條毯子上,在那邊。」米尼塔說著含含糊糊指了一下。

羅思嘀咕起來:「就叫咱們五個人防守這半邊營地。你想想看,一個整排的防地,要五個人給守住!」

「我就是這個意思,」米尼塔說,「所以咱們根本談不上是什麼運氣。一班那頭,至少人多就要好些,」他輕輕地打了個呵欠,「好,我走了。」

米尼塔走後,羅思感到孤獨極了。他兩眼盯著叢林里,放輕了手腳,悄無聲息地爬進了機槍後面的坑坑。心裡想:幹這種事真是要他的命,他可沒有這樣的膽量。幹這種事得減去幾歲年紀,要米尼塔、波蘭克這樣的小夥子才行,當然老行伍也還可以對付。

他坐在兩隻子彈箱上,箱子提手戳痛了他沒長多少肉的屁股。他只好不時變換承受重量的部位,經常把腳動動。因為傍晚下了大雨,坑裡挺爛,什麼東西摸上去都是一股潮氣。淋透的衣服窩在身上已經幾個小時了,睡覺時毯子只好鋪在濕漉漉的地上。這是過的什麼日子!挨到天亮他準保得著涼感冒,不凍成肺炎就是上上大吉了。

四下一片闃寂。叢林里悄無聲息,陰森森的,靜得不由他不屏氣凝神。過了會兒,那真空般的寧靜驀地打破了,他感覺到耳邊響起了林間的夜籟——蟋蟀、青蛙、蜥蜴,各自在草木叢中奏著單調的音樂,還有風在樹梢低吟。又過了會兒,聲音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更確切點說,是他的聽覺又只聽見那一片靜寂了。好一陣子就是這樣有聲無聲不斷交替,有無之間截然分明,然而又彼此相通,像是畫得很巧妙的立方體圖案,忽而看去是黑里白外,忽而看去又成了黑外白里,變換無定。羅思漸漸想起心思來了。遠處打了幾個閃,還有幾聲悶雷,不過他擔心的倒不是會下雨。他把炮聲聽了好大半天,黑夜裡瀰漫著一派濃重的水汽,炮聲聽上去就像在撞一口蒙了布的大鐘。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雙手緊緊摟住了胸口。原來他是想起了一個教練新兵的中士談到日本人詭計多端時講的一段話,說是在叢林里日本人往往會偷偷摸到哨兵背後,用刀把人幹掉。「人家挨了刀往往還不知道呢,就是明白了過來,也已經來不及了。」那中士還這麼說來著。

羅思愈想愈怕,心膽俱裂地趕緊扭過頭去看了看背後的地上。這樣叫人捅死,想想真是毛骨悚然。多嚇人的事啊。他的神經都快綳斷了。鐵絲網外隔開一條窄窄的空地便是叢林,他兩眼盯著看不清的叢林,那種惶急的心情就像小孩子看恐怖電影,看到妖魔在主角背後悄悄撲來。草木叢中不知是什麼東西嚓嚓響了幾下,羅思急忙往坑下一縮,然後再慢慢探起頭來偷偷望去,看看能不能在這黑魆魆形影難分的叢林里認出個人影兒來,沒有人影兒也要認出個物影兒,說出個名堂來。聲音響了幾下就不響了,歇了十來秒鐘又來了。那是一種急促的刮擦聲,羅思坐在坑裡,一時呆若木雞,他唯一的感覺就是周身的血管都在劇烈搏動。他的耳朵也變成了兩隻大功率的擴音機,他漸漸聽出了許許多多聲音:哧溜哧溜的聲音,沙沙的聲音,還有小樹枝折斷的聲音,矮樹叢搖晃的聲音,他原先根本沒有注意到還有這許多響動。他趕緊伏在機槍上,可是又想起這機槍剛才在米尼塔手裡,不知道裝上的子彈是不是已經推上了膛。拿穩些,就應該把槍栓拉下來再推上去,可這一拉一推好大的聲音,怎麼得了。他就拿起自己的步槍,打算悄悄地把保險打開。保險扳開了,但是咔嗒一響聽起來清清楚楚。羅思不由得渾身一陣緊張,於是就兩眼緊緊盯住了叢林,想判明那種種響動到底來自何處。聽來聽去似乎哪兒都有,他既判斷不出聲音離這兒有多遠,又判斷不出聲音是由什麼引起的。他聽見一陣窸窣作響,手忙腳亂地趕緊把步槍轉過槍口,對準了那個方向等著,背上頓時冷汗直流。他一時真想扳槍就打,不管好歹狠狠打上一通再說,可是又想到這樣做太危險。「其實他們恐怕也一樣看不見我。」他也閃過這樣的想法,不過總覺得靠不住。他之所以不開槍,主要還是因為怕回頭要挨布朗中士的罵。布朗中士對他說過:「你要是沒有找到目標就冒冒失失開火,那反而會暴露自己工事的位置,人家乘機一個手榴彈扔過來,你還逃得了?」想到這裡羅思一陣哆嗦,心裡不禁怨恨了起來。日本人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對此他早已深信不疑了。可你們幹嗎還不打過來呢?他倒發了急了。神經緊張到這個地步,反倒只恨敵人不來進攻了。

他兩腳使勁蹬進了坑底稠稠的泥漿里,眼睛依然盯住了叢林,一隻手從鞋上剝下塊泥巴,像捏黏土似的捏了起來,自己卻一點也沒有察覺。老是處在這樣緊張的狀態,他早已連脖頸兒都發痛了。他只覺得這坑無遮無掩,自己又沒有多少防禦的手段。當兵的居然就給派在這麼個無遮無掩的坑裡放哨,面前總共就是一挺機槍——想想也覺得心酸!

前面一帶的叢林里突然一陣聲如狂奔,羅思死死咬住了牙關,這才沒有叫出聲來。聲音愈來愈近,就像有人在偷偷摸來,跑幾步,停一停,再跑幾步。他伸手到機槍的三腳架下,四處亂摸,想找顆手榴彈。手榴彈是找到了,可是攥在手裡不知道該往哪兒擲。那手榴彈似乎也特別重,自己這會兒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怕還甩不到十碼以外呢。訓練的時候他聽教官說過,手榴彈的有效殺傷距離是三十五碼,他擔心這顆手榴彈甩出去反而會把自己炸死。他就把手榴彈重新放在機槍底下,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時間一長,恐懼的心理自然就消退了。他原以為叢林里的響動也許會有什麼名堂,提心弔膽了大概有半個小時,看看沒有什麼動靜,膽子又大了起來。他就是沒有想一想:眼前假如真有日本人的話,他們為什麼就不可以用兩個鐘點的時間走五十碼路,摸到他的跟前?他自己受不了這份懸慮,內心的不知哪一根弦便想當然地認為他們肯定也受不了,這樣一比附,他就坦然不疑了:叢林里沒啥,不過是些走獸在東奔西竄罷了。他襯衫貼著掩體的潮乎乎的後壁,往後一靠,松出了一口氣。神經慢慢安定了下來,儘管一聽見叢林里猛然有了響動還是要心驚肉跳一番,不過那心情如潮退水落,畢竟是愈來愈平靜了。過了個把鐘頭,他就瞌睡矇矓了。心無所思,只是聽著林子里那一片深奧莫測的靜寂。他聽見有隻蚊子在耳邊脖子畔哼哼,就等著來叮,好一巴掌砸它個稀爛。由此他想起這工事里大概蟲子不少,身上頓時也就痒痒起來,有那麼一刻兒工夫,他簡直可以肯定背上準是有隻螞蟻在爬。這使他不禁回想起結婚後最初住進一套公寓,屋裡蟑螂成災的情景。他記得當時他還安慰妻子來著:「這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呢,澤爾達。根據我的研究,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