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四章

到作戰第一個月結束,前線部隊已經推進到了半島的根部。過此就是島的主體,左右兩頭便都開闊起來;可是在縱深方向約五英里處,卻橫著一道連綿重疊的山嶺,與海岸相併而行,那就是幡舞山脈。遠役防線就構築在半島的左方,一頭起自那如壘群山的崖壁腳下,一頭直抵海邊,大致呈一直線。按照將軍對他部屬的說法,他「過了半島,就必須來一個左轉彎,打個比方來說,就是離了康庄大道,拐入一條細窄小街,右手裡是大工廠的圍牆,左手裡是一條水溝(指大海),迎面卻叫遠役擋住了去路」。

他這次轉移行動指揮得頗為出色。行動中有不少棘手的問題,他的前方戰線好容易已經穩定了下來,如今卻一下子得向左轉過九十度,也就是說,旁靠大海比較安全的左翼部隊只消移動半英里光景,而右翼部隊卻要繞上小半個圈子,越過六英里的叢林地,而且每一分鐘都有挨打的危險。

他有兩種可行的辦法。一個比較穩妥的方案,就是命令右翼部隊向縱深長驅直入,直趨山下。到了山下,可以先在斜里臨時部署一條陣線,然後再慢慢地讓右翼兵力掉過頭去,沿著高山大嶺挺進,一直攻到遠役防線的跟前。不過那就得花上好幾天工夫,乃至個把星期,而且可能還會遇到不小的抵抗。另一種方案風險就要大得多了,辦法就是派右翼部隊直撲遠役防線附近的山崖下。採用這種方案,只要一天工夫就可以完成全線的轉移。

但是這個辦法極其危險。遠役手裡肯定留有一支突擊部隊,會看準美軍進擊的機會,從邊上插入,進行側面包抄。將軍得花一天的時間轉移軍隊,這一天他的右翼就勢必處於防衛空虛的狀態。不過他還是冒了這個險,而且還準備來個將計就計。在行動那一天,他從築路部隊抽了一個營,放在手邊作為後備,一面命令右翼各連連長不要考慮自己的側翼後尾,只管在叢林中挺進。他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要通過六英里長的無人地帶,當晚趕到遠役防線的前哨陣地前一英里處,緊靠山崖構築好防禦陣地。

將軍料得一點沒錯。部隊一行動,遠役果然派了一連日軍偷偷地從側翼包抄過來,將軍就調他的後備營上去堵擊,把一連人差不多全包圍了。一場昏天黑地的混戰,在美軍新陣地後的叢林里整整打了幾天,結果遠役派來偷襲的一連人除少數逃散外,其餘全被擊斃。流竄在後方打冷槍的敵人更多了,運給養的馱子隊還遇上過一兩次伏擊,不過這些都是區區小事,將軍並沒有放在心上。把戰線轉移過來以後,鞏固新的陣地就夠他忙的了。頭兩天他讓前方戰士在叢林里開出新的小路,圍上鐵絲網,廓清射界,並同兩翼、後尾的部隊建立通話聯絡。日軍來小小地打了幾下,將軍也並沒有太著急,轉眼四天過去了,五天也過去了。將軍過一天就加築一天工事,把支前大路加緊多築點兒。他知道大路要修到前沿至少還得兩個星期,在此以前他就只有加強防禦一個辦法。遠役現在要是發動大規模進攻的話,還是很叫他傷腦筋的,不過這個險他是不能不冒的。

他把指揮部的營地也換了個地方。這支特遣部隊自登陸以來,已向前推進了近二十五英里,現在無線電聯絡已有困難,電話線拉得太長也很不安全。他就把營地往前搬過十五英里,地點也選在一個椰林中,緊靠著大路。跟海灘上的第一個指揮部比起來,這兒並沒有那麼合意;團里直屬連的戰士足足忙了幾天,消除了椰林里的雜樹,布上了鐵絲網,挖了新茅坑,支起了帳篷,構築了掩體,忙完一看,倒也不算怎麼住不得。只是這兒熱得多了,四外都有叢林圍著,簡直吹不到一點風,好在就在這橢圓形的一圈鐵絲網外,有一道小溪流過,大家不用走遠,就可以有個洗澡的地方。

後來將軍讓四六零團的勤務連就駐紮在大路對面。他知道,今後只要自己的部隊不至於有大潰退,他這個營地就可以一直駐守到戰鬥結束,無須再作遷移,所以他就視時間許可,慢慢地進行一些建設。一個簡易的淋浴設備替軍官搞起來了,食堂的帳篷搭起來了,指揮部下屬各處又都張起了大營帳。營地里每天一早收拾得場清地凈,常走的路上都鋪上了小石子,車場通向大路的出口處還用空汽油桶做了排水的涵洞。

這樣一點一滴苦心經營,將軍覺得其樂無窮。不管是看得多熟的營地,情況慢慢有了改進,看著心裡總是歡喜的。前方陣地轉移後不過一個星期,將軍感到這裡儼然已經像個小小的村莊了。白天,戰士們埋頭搞營地建設,車場里卡車不斷進出,經常是一片忙碌景象。大路對面的勤務連里開起了修配工場,每到催人慾睡的下午,將軍總能聽見叢林里不斷傳出他們的機床聲。將軍自己這邊的營地經過一再擴大,如今圈在鐵絲網內的這片橢圓形的地,橫里已有近兩百碼,直里也有百碼以上,內有百多頂三角小帳篷,十多頂錐形大營帳,一排二十頂供軍官住的雙頂帳,三個茅廁,兩個戰地伙房,四十多輛卡車和吉普車,總共三百來名官兵。

偵察排不過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補上五名新兵以後,現在全排總共已有十四個人,住七頂小帳篷,各自相隔十碼,在營地一角的邊上沿著鐵絲網排列。晚上排里的兩個崗哨通宵不斷人,哨兵坐在兩個機槍工事里,隔著鐵絲網,警戒叢林的方向;白天則基本上無人看守,排里只留下一個人,其餘全部出去築路。登陸至今已經有五個星期了,偵察排總共只在新營地附近一帶執行了幾次例行的警戒巡邏,始終沒有參加過什麼戰鬥。雨季快要到了,天氣一天熱似一天,那築路的活兒也愈來愈叫人受不了。在新營地上過了一個星期以後,偵察排里的多數士兵,包括參加過穆托美戰役的一部分老兵在內,都又巴不得能打上一仗了。

晚飯以後,雷德洗過了臉,來到威爾遜和加拉赫的帳篷里。今天從一大早起,天氣就悶熱萬分,其難受更超過了前幾天最厲害的時候,雷德心裡煩躁極了。白天又是老一套:築了一天的路。

加拉赫和威爾遜在帳篷里懶洋洋地躺著,只顧悄悄抽煙,不說一句話。半晌,威爾遜才有氣無力地開了口:「什麼事啊,雷德?」

雷德擦了擦腦門子。「還不是懷曼這小子!原先跟托格略睡一個帳篷,弄個『童子軍』做搭檔,已經夠我受了,可現在又換上了懷曼這小子……」他鼻子里哼了一聲。「我看哪,再過兩天只怕連嘴裡含假奶頭的娃娃兵都要派出來了。」

威爾遜也來了牢騷:「是啊,咱們這個排自從補進了新兵以後好像什麼都弄得七顛八倒了。」他嘆了口氣,拿襯衫袖子抹了下汗津津的下巴。「這天氣看樣子要來搗亂了。」他這話可是心平氣和說的。

「又要下雨了,真要命。」加拉赫沒好氣地說。

黑壓壓的烏雲在東天翻滾,南北兩邊都聳起了高高的雷雲。四外的空氣又濕又悶,死氣沉沉的,聽不到半點風的響動。連椰子樹都似乎憋得頭昏腦漲,巴望能舒上一口氣,一串串葉子倦怠地耷拉了下來,簡直都快拂到那被砍得光禿禿的泥地上了。

「咱們鋪的木排路這一下可要衝掉了。」加拉赫又說。雷德向營地上遠遠一望,不覺皺起眉頭來。一頂頂帳篷都像走了氣,儘管暗紅的夕暉仍然照耀在西天,那許多帳篷看上去卻是昏幽幽的一片。

「只要水別漫到咱們的屁股就行。」雷德說。

他考慮要不要回自己的帳篷去把排雨溝挖深點兒。昨晚下了一場傾盆大雨,那溝里的水就險些漫了出來。合計了一會兒,心想還是算了吧。懷曼也該學著點兒了。他就一躬身,鑽到了加拉赫和威爾遜歇著的坑裡。地下挖了個兩英尺來深的坑,長寬大致相當於一張雙人床。兩條毯子鋪在坑底的泥地上,威爾遜和加拉赫就並排睡在裡邊。頭頂上橫里架著一根竹竿,兩頭系在兩根柱子上,兩件雨披連在一起往竹竿上一掛,雙襟張開,扣住在坑兩邊的地上。在帳篷里跪著,腦袋勉強可以不撞上這根橫竿,可要想直起身來的話,連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都別想站得下。從外邊看去,這帳中之帳高出地面頂多不過兩英尺。營地上的那許多三角小帳篷,裡邊差不多都是這樣布置的。

雷德在他們倆中間躺了下來,從帳篷口望出去,看到的是一個鈍角三角形:上是天空,下面兩邊是叢林。坑是依照他們倆的身材挖的,所以雷德的一雙長腳只好搭在門口的排雨溝上盪悠。排雨溝的地勢比坑口低,帳篷口有雨水打進來的話,都可以流到溝里。此刻溝里還是泥水糊糊的。

「下次你們帳篷里的坑可要挖得像個樣,人家的腳好歹總得讓進吧。」雷德說完,自己倒笑了。

「你老兄不滿意,就請出去。」加拉赫嘟起了嘴說。

「你們波士頓人就這樣招待客人啊。」雷德說。

「對,我們對浪蕩子一向不歡迎。」加拉赫這話取笑得可夠厲害的。在陰暗的光線下看去,他臉上的一個個紫疙瘩似乎都脹腫了,潰爛了。

威爾遜撲哧一笑。「我看啊,北方佬的刁鑽,再沒有比得上波士頓人的。」

「波士頓沒有光腳蠻子的,你想去都還不配呢。」加拉赫哼哼著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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