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與糞土 第三章

一場爭論,眼看就要在軍官食堂里爆發了。康安中校攻擊工會的長篇大論已經足足講了十分鐘,侯恩少尉愈聽愈耐不住了。這裡的環境也確實叫人沉不住氣。食堂是倉促搞起來的,論這個規模其實根本管不了四十個軍官的吃喝。儘管用了兩頂大帳篷串在一起,空間還是顯得十分局促。擺下六張桌子、十二條板凳,一頭再安上戰地伙房的全套用具,就沒有多少轉身的餘地了。加以戰事才處在開始階段,這裡的吃喝還不可能弄得比士兵的伙食好多少。開伙以來這些當官的算是吃上過兩三次餡餅、蛋糕之類,有一次從停泊在半島附近海面的貨輪上採辦到了一簍西紅柿,總算還吃上了一頓沙拉,可是平日的伙食就相當差勁了。由於軍官吃飯要從伙食津貼中扣除費用,所以他們不免有點牢騷。一道菜上來,總要嘰里咕嚕地悄悄埋怨幾句,可又不敢放大了嗓門說,因為帳篷一頭另擺著張小桌子,將軍也在那裡一塊兒吃飯呢。

中午就更叫人心煩了。食堂的帳篷架在離海邊數百碼處,在整個營地上就數這裡最叫人不敢恭維了。雖也在椰林之中,卻並沒有一點像樣的樹蔭。烈日當頭直逼,帳篷里熱得連蒼蠅都懶洋洋的飛不快。軍官們像是在蒸籠里吃飯,臉上、手上的汗水都紛紛滴落在面前的盤子上。在穆托美島的時候,師部早已建立起固定的營地,軍官食堂設在一個清幽的山谷內,附近青石磊磊,一道澗水涓涓流過。如今落到這個地步,他們自然就懊惱了。結果大家吃飯時也不大攀談了,吵架的事倒是屢見不鮮。不過以前至少還只是差不多大小的官兒吵吵嘴。上尉頂了少校,少校不服中校,那都是有的,可小小的中尉少尉駁斥上校中校,卻還從來不曾有過。

這一點侯恩少尉心裡是明白的。他是個明白人,可即使是個糊塗蟲吧,也不會不知道區區一個少尉(事實上聯合指揮部也只有這麼一個區區的少尉)是不能去跟人亂吵架的。何況他知道人家對他本來就很不樂意。在旁的軍官看來,這個晚生小子在穆托美戰役快結束時才調來本師,一來居然就當上了將軍的副官,真太便宜他了。

再說,侯恩一向又不注意自己的人緣。他身材高大,一頭黑髮蓬蓬鬆鬆,粗濃線條的臉龐神情獃滯。一對棕色的眼睛總像毫不動心似的,冷冷地直瞅著前方。短粗鼻子呈一微微鉤曲的弧形。闊闊扁扁的嘴巴一無表情,好像突出在山壁上的一道岩架,罩著下面那磐石般的下巴。他說起話來聲音奇尖,讓人覺得似乎有些傲不為禮,這樣大的個子竟吐出這樣尖的嗓音,總不免奇怪。儘管他自己往往不肯承認,其實他這個人是到處跟人合不來的,人家只要跟他談上三五分鐘,十之八九就會感到不自在起來,對他這個脾氣便有所覺察了。有的人失了面子只會叫人家高興,總之侯恩也就是這麼個人。

按說他只要有些尋常的見識,也就不會吭聲了,可是他這十分鐘的飯吃下來,汗水一個勁兒往自己的菜里滴,身上的襯衫快要從裡層濕到外層了,心頭的火兒也愈來愈壓不下去了。他真想抓起盤子,連盤帶菜往康安中校的臉上摔去。在這頂帳篷里吃飯已經有兩個星期了,他一日三餐天天和七個中尉、上尉坐在一張桌上,跟康安中校隔桌相對。康安中校的高論他也已經聽了兩個星期了,康安罵過國會愚蠢(侯恩對這一點倒深有同感,不過兩人的出發點完全不一樣),罵過俄國軍隊和英國軍隊不會打仗,罵過黑人是姦細敗類,還故意把紐約叫作「猶約」,危言聳聽地說「猶約」已經落在外國人的掌握之中。他第一個音符一奏出,侯恩就硬著頭皮,如坐針氈,知道這下面演奏的將是怎樣一支交響樂了。起初他還可以兩眼瞪著盤裡的菜,輕輕罵一聲「蠢驢」,要不就一仰臉,對著帳篷橫杆狠狠地瞪上半天眼。可是他的忍耐終究不是沒有限度的。他高大的個子給擠得緊挨在桌子邊,火燙的帳篷布壁離腦袋不過幾寸遠,在這樣的情況下,對隔壁桌上六個校級軍官的表情是絕對無法避而不見的。這些傢伙又總是那麼一副模樣,叫人一見就來了氣。

其中一個叫威伯中校,矮胖身材,荷蘭血統,臉上永遠掛著和和氣氣的傻笑,只有張嘴接食的當兒,才把笑容收起片刻。他是掌管師里的工兵部隊的,據說倒是一名幹員,可惜侯恩從來沒有聽見他說過什麼話,也從來沒有看到他做過什麼事,給侯恩唯一的印象就是此人胃口奇大,窮形極相,儘管天天罐頭做菜,他總是來者不拒,什麼臭湯爛菜都一掃而光。

跟威伯同桌坐在對面的,是一對「雙胞胎」,那就是副官長平訥少校和四六零步兵團團長紐頓上校。兩人都是瘦高個兒,面帶憂鬱,人未老而發先白,兩人又都是長長的臉上戴一副銀絲邊眼鏡,樣子很像牧師。他們也難得開口說話。平訥少校一天在吃晚飯的時候曾經顯示過一下他的性格,他一個人作了十來分鐘的獨白,很提到了一些《聖經》上的章節,可見他是信教很誠的,不過在侯恩的印象中他的特點也僅此而已。紐頓上校彬彬有禮,卻總想避人,他是西點軍校出身。傳說他平生從來不近女人——可惜這是在南太平洋的叢林里,因此上校到底是否真是如此不近人情,侯恩也無從去作第一手的考察。不過上校表面上雖然很有禮儀,實際上卻很婆婆媽媽,一旦輕聲軟氣地數落起下屬來,就有他嘮叨的了。大家都說他的腦子自己不長主意,凡有什麼想法,無不是由將軍事先授意的。

這三個人按說是礙不著他侯恩的,他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話,他們也從來沒有碰過他一根毫毛,可是此刻見了他們,他卻感到無比厭惡,好比面前擺著一件難看的傢具,朝夕相對,日久天長,就覺得愈看愈可氣。他們三個人之所以招他生氣,無非是因為他們跟康安中校、達爾生少校、霍拔特少校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此刻只聽見康安中校在那裡說:「說真格的,國會裡那班老爺這樣苟且因循,縱容他們,也太不像話了。一碰上他們的問題,那班老爺就活像上帝再世,心慈手軟了,可你要問他們多要一輛坦克的話,哼哼,不給你個釘子碰才怪呢。」康安個子很小,年紀卻不小了,臉上都起了皺,腦門下嵌著那麼小的一對眼睛,真顯得有點空蕩蕩的,兩隻眼睛彷彿也互不通氣,可以各行其是似的。腦袋已經禿了個八九成,就只脖頸和耳朵上方還留著一圈灰白的頭髮,頗覺古雅。鼻子大而發紅,布滿絲絲青筋。他雖然喝了很多酒,卻並無醉意,唯一可見的變化就是聲音沙啞重濁了,口氣愈來愈大了。

侯恩嘆了口氣,提起灰色的搪瓷水壺來,往杯子里倒了些溫水。下巴上的汗珠盪呀盪的,像是決定不了到底是順著脖子往下淌呢,還是從下巴尖兒上滴下去。他抬起前臂就著袖子把汗水一抹,下巴上辣乎乎的,早已擦得生疼了。各張桌子上的談話聲在四下時起時伏,滿帳篷蕩漾。

「那個妞兒才叫妙吶。老兄啊,不信你問愛德去。」

「可咱們為什麼就不能利用『極品紅五號』 來撒下這張網呢?」

這頓要命的飯到底還有完沒完?侯恩又抬起頭來,看見將軍盯著他看了一眼。

「是實在不像話。」隔壁桌上的達爾生咕噥了一句。

「我說應該把他們都絞死,半個也別留。」說這話的一定是霍拔特。

侯恩心想:霍拔特、達爾生、康安這三個傢伙,活脫兒就是一段主題音樂化出的三套變奏。原來在常備軍里不過當個上士,如今一打仗便做起了校級軍官——這種人都是這樣抖起來的。侯恩覺得倒也好玩,便在心裡打量起來:萬一他要是走過去叫他們別胡說,他們會怎麼樣呢?霍拔特的反應是不難想像的。他一定先是目瞪口呆,隨即就擺出上級威風來壓人。達爾生也許會請他出帳篷去談。可康安會怎麼樣呢?康安倒是不大好猜。康安是花言巧語的老行家。你說你以前干過啥事,他馬上也就說干過啥事了。不是夸夸其談議論政治的時候,他就儼然是個朋友了,是個慈父般的朋友了。

侯恩把他暫時先擱過一邊,重新又思量起達爾生來。達爾生不可能有第二種反應,他只會大發雷霆,打算跟你動武。比侯恩還大的那麼個大個子,肯定只想來武的。那通紅的臉,那牛一般的粗脖子,那隆起個疙瘩的鼻樑,只會表現出兩種感情:非喜即怒,再不就是茫然不知所措,不過這茫然不知所措也只是個暫時的過渡,一會兒他就明白了過來,該是喜還是怒了。他的模樣倒像個職業橄欖球運動員。達爾生是拿得準的;此人也許倒還不至於是個壞人。

霍拔特也是猜得出來的:他準會擺出一副標準的美國豪強架勢。三人之中唯獨霍拔特原先不是常備軍里的上士,不過也相去無幾——他本是銀行職員或一家連鎖商店的經理之類,在國民警衛隊 里領中尉銜。這種人物為人如何是可想而知的:對地位高過於他的人,他不敢說半個不字;對下級的話,卻半句也不聽。可是上司的歡心他要,部屬的好感他也要。虛張聲勢,好言籠絡,是他的兩大本領;跟他相識之初的頭十五分鐘,你看他滿嘴是「美國軍團 、扶輪社 、商會三合一」的粗鄙的行話濫調,會覺得他滿有趣;可是時間一長,他那種固有的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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