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起浪 第二章

東方已經出現過乍露還斂的微光,又過了幾分鐘,到四點整,海軍向安諾波佩島發起炮轟了。支援登陸戰的全體戰艦,以不到兩秒鐘一發的速度萬炮齊放,震得夜幕晃晃搖搖,猶如顛簸在滔天大浪中的一根巨木。每打一炮戰艦上就是轟然一聲,引起船身一陣動蕩,四下浪立濤涌。狂抖亂顫的夜幕也就給撕裂了那麼短短的一剎那,露出了漫無際涯的一片茫茫。

第一陣排炮過後,接著就是零零落落的炮擊了,彷彿急風暴雨已過,四下幾乎又是烏黑一片了。咚咚的震耳炮聲又一聲聲界限分明了,聽上去就像一列其長無比的貨運列車,一衝一頓的,在費勁地上坡。再後來連炮彈在空中飛過的凄厲的呼嘯也都聽得見了。安諾波佩島上僅有的幾處分散的營火一下子全被撲滅了。

頭一批炮彈落在海里,不痛不癢地遠遠掀起了一排水柱,但是隨後接二連三的炮彈就在海灘上開了花。安諾波佩島頓時蘇醒了過來,彷彿一堆死灰,轟地一下又燃著了。叢林與海灘的交界地帶到處冒起了小朵的火苗,偶爾也有顆把炮彈打過了頭,那著火的樹林子就是很大一片了。火光勾勒出了海灘的輪廓,閃閃爍爍的,好似深夜裡遠遠望見了一個海港。

有個軍火庫燒了起來,一排玫瑰色的火光衝天而起,映紅了海灘的一角。幾顆炮彈又打在火光正中,於是火焰更是一躥半天高,捲起黑裡帶紅的滾滾濃煙,直衝雲霄。炮火把個海灘直打得像是鏟掉了一層皮,這才向內陸延伸射擊。這時打炮的方式也已經從容多了,一炮接著一炮,好像漫不經心似的。幾艘軍艦一批,來放了一陣炮,又掉頭駛去,再換一批來轟。軍火庫固然還是烈焰燭天,海灘上的火卻多半已經有煙無焰,到夜幕揭起、曙色初臨時,濃煙已經飄散了大半,露出了一彎海岸。縱深約一英里處有座小山,山頂上不知什麼東西著了火;背後遠遠的穴河山,看去就高高聳起在醬色的硝煙繚繞中。儘管腳下新添了這條遮腿的紫色毯子,穴河山還是無動於衷地穩坐在島中,目不轉睛地遙望著大海。在這座大山的面前,艦隊的炮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載兵艙里的種種聲音可就低沉多了,也刻板多了,就像乘地鐵似的,耳邊老是隆隆有聲,討厭極了。吃過早飯以後,艙里的電燈就開了,慘黃的燈光,昏昏然若明若暗,把許多陰影投在那一個個艙口和一層層吊床上,可也照亮了士兵們的臉。士兵們有的集合在過道里,有的簇擁在通往艙面甲板的梯子周圍。

馬丁內茲聽著這些鬧聲,只覺得心焦。他坐在一個艙蓋上,這會兒假如屁股底下的艙蓋冷不防落下去的話,他也絕不會嚇一跳。他對著電燈泡有氣無力的光芒眨了眨血紅的眼睛,巴不得看不見、聽不到,什麼也不知道。可是只要繞著艙壁鋼板回蕩的隆隆聲一旦大了些,他的兩腿就會不由自主地一抽。他一直在默默自語,莫名其妙地老是念叨著一個老笑話里煞尾的一句話:「我還是索性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倒好。」在眼前這得了黃疸病似的燈光下,他的皮色看去是黑黝黝的。他是個墨西哥血統的人,矮小纖巧,長得秀氣,一頭鬈髮整整齊齊,細模細樣的臉兒眉目分明。即便是在此刻,從他身上仍可以見到有一種鹿一般矯健的體態和風姿。他的動作不管速度有多快,總是顯得那麼圓熟自如。他的腦袋也像鹿一樣從來不大有安定的時候,一對褐色的清澈的眼睛從來也不肯好好歇一會兒。

悶里悶氣的炮聲響個不停,馬丁內茲時而還可以在炮聲中辨出一些說話的聲音來,可也只能聽到一言半語,轉眼又都聽不清了。各排都亂鬨哄的,各有各的鬧聲,像飛過一隻小蟲般在耳邊嗡嗡響上一陣的往往是排長的聲音,隱隱約約,惹人心煩。「大家聽好!到了岸上誰也不許走散。一定要保持集中!保持集中!」他煩躁得索性把膝頭使勁往上一拱,把屁股往裡一縮,就這樣繃緊了屁股,頂出了臀骨,坐在那兒。

比起別的排來,偵察排人數少,不起眼。這會兒克洛夫特正在給大家講上登陸艇的事,馬丁內茲愣愣地聽著,思想老是要開小差。「好吧,」克洛夫特的聲音很輕,「上次咱們已經有過這方面的經驗了,這次還是照老樣子辦。按說是不應該有什麼問題的,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出什麼問題才好。」

雷德冷笑一聲,說道:「你瞧著吧,等咱們都上了登陸艇,少不了還會跑出一個渾小子來,把咱們再趕回艙里。」

「留在艙里有什麼不好?待下去,一直待到仗打完,我都不會有意見!」說這話的是布朗中士。

「大家不要多說了,」克洛夫特制止了他們,「假如你認為你比我懂,我說得不對,那就乾脆請你站到這兒來發表高見。」他皺了一陣眉頭,這才繼續往下說:「咱們在小艇甲板上的艇位編號是二十八號。這個地方儘管大家也都能找到,可咱們還是得一塊兒上去。大家注意了,誰要是到那時候才突然發現有什麼東西忘了帶上,那就麻煩了。上去以後就不準再下來。」

「聽見沒有,哥們兒,別忘了把你們的『防身法寶』 也帶上啊。」雷德的話音剛落,就引起了一陣鬨笑。克洛夫特一時似乎有些惱火,可是馬上卻又慢聲慢氣說:「我知道那威爾遜是絕對忘不了的。」於是大家又笑了起來。加拉赫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說的還會有錯!」

威爾遜咯咯一陣痴笑,笑得連別人也受了感染。他說道:「說真的,要丟下我倒寧可丟下這支『半自動』 ,因為你想呀,咱們到那兒一登陸,海灘上要是有接客的姑娘,我沒『防身法寶』只能幹瞪眼,能不氣得一槍崩了自己嗎?」

馬丁內茲聽了笑笑,可是大伙兒笑成那副樣子,卻使他很不愉快。克洛夫特悄悄問他:「怎麼啦,『日本囮子』?」兩人的目光遇在一起,從那親昵的眼神可以看出這是一對老朋友了。馬丁內茲回答他說:「哎,還不是這要命的肚子,偏不爭氣。」他說話口齒清楚,不過聲氣很輕,帶些猶豫,彷彿一句句都得從西班牙語翻譯過來。克洛夫特又對他看了一眼,才又繼續把話講下去。

馬丁內茲朝艙里四下瞅瞅。吊床都已經用帶子束起,所以一排排鋪位間的過道顯得很寬敞,看起來怪不習慣的,這使他心下隱隱有些不自在。他覺得那就像聖安東尼奧 大圖書館裡的一排排書架;一想起那個圖書館,他就記得有件不愉快的事,記得當初那裡有個女職員,對他說話難聽極了。「我還是索性死了吧。死了吧。」這話又在他腦子裡閃過了。他趕緊定了定神。今天自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上帝仁慈為本,總是事先讓你有個預感,所以你千萬得……得小心,得防著點兒。這後半句話他是用英語對自己說的。

那個女職員是管借書的,疑心他要偷書。他那時還小得很,心裡一害怕,答話時便用了西班牙話,這一下可就招了頓罵。想到這裡馬丁內茲覺得腿上肌肉一抽。那女職員當時罵得他哭了,他都還記得。這個不得好死的女人!今天他要跟她睡覺都夠格了。心裡發了這麼個奇想,覺得泄了恨,挺痛快的。什麼圖書館管理員,一個毛丫頭罷了!這會兒要是在他面前,他一定啐她一臉唾沫。可是眼前終究不是圖書館的書架,清清楚楚還是個載兵艙,憂慮不禁重又襲上了他的心頭。

哨子聲響了,把他嚇了一跳。甲板上有個聲音在向艙里喊:「十五號艇位快上!」於是就有一個排的士兵登梯而去。身邊弟兄說話的聲音頓時輕了許多,馬丁內茲知道大家的內心都緊張得要命。他暗暗埋怨:為什麼不能讓自己的隊伍先走呢?多等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緊張,怎麼受得了啊。他現在已經深信不疑:自己準是凶多吉少了。

過了一個鐘點才輪到他們。他們挨挨擠擠地上了梯子,出了艙口,在艙口外又亂鬨哄地轉了分把鍾,才接到準備登艇的命令。一清早甲板上滑得很,他們順著甲板只能慢慢兒走,一路上跌跌撞撞,恨得直罵。來到掛著他們那艘登陸艇的吊艇架前,他們草草排成了一列縱隊,只好又停下來等了。晨寒料峭,雷德打了個哆嗦。六點還沒到,一股壓抑的氣氛卻早已形成——在部隊里每天清晨照例總有這麼一股氣氛,總是讓人感到:又要動身了,新的問題、不愉快的事,又都要來了。

船上那麼多登陸艇,登艇放艇先後快慢各自不一。有的早已載滿了兵員下到水裡,正圍著大船在那裡打轉,好似拴在皮帶上的小狗。艇子里的人都在向大船揮手,遍體銀灰的艇身、曉色里藍藍的海水,映得他們臉膛的皮色恍若鬼物。平靜的水面看去宛如一片油海。近處,一條登陸艇正在上人,又有一條登陸艇剛剛載滿,正在下水,吊艇架的滑輪不時嘎吱嘎吱發響。可是甲板上大部分士兵卻像他們一樣,都還在等候令下。

裝得滿滿的背包壓在背上,雷德的肩膀都發麻了,步槍的槍口又老是要跟鋼盔碰撞。他心裡不覺煩躁起來,嘴上就說:「這要命的背包,也不知背過多少回了,可背著總是覺得彆扭!」

「也許是帶子沒有弄好吧?」漢奈西問他。小夥子聲氣不大自然,帶些顫抖。

「龜孫子才弄得好,」雷德說,「這邊舒服了那邊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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