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起浪 第一章

誰也睡不著覺。天一亮突擊登陸艇就要放下水去,第一批部隊就要駕著小艇,劈開浪花,衝上安諾波佩島的海灘了。這運兵船上,這整個船隊里,人人心裡都很明白:再過幾個小時,他們中間有一些人的死期就要到了。

比如船上就有這樣一個士兵:他仰面躺在鋪位上,閉上了眼,卻全無半點睡意。只聽見四下里像浪激波涌似的,呼呼之聲此起彼伏,那是因為弟兄們不時也會打上個盹兒。有個人還大聲說了句夢話:「我不幹!我不幹!」這一嚷,就引得那個士兵把眼睜了開來,他盯著這船艙慢慢打量了一轉,頭腦里的幻景漸漸消散了,出現在眼前的那亂糟糟的一大堆,是吊床,是赤條條的人形兒,是掛在那裡晃啊盪的隨身裝備。不行,得上一趟廁所。他輕輕罵了一聲,把身子往上聳了兩聳,終於坐了起來,兩腿剛一伸到床外,弓起的背就跟上面掛吊床的鋼管撞了個正著。他嘆了口氣,伸手去把系在柱子上的鞋解了下來,慢慢穿上。鋪位上下共有五層,他的鋪位是往上數第四隻,他就在昏暗之中猶猶疑疑爬下床來,生怕一不留神會踩著了下面吊床上的人。到了地上,便小心翼翼穿過橫七豎八的包包囊囊,向艙壁門走去,半路上還讓誰的槍絆了一下。又穿過了一個也是那樣雜亂無章很難插足的艙間,這才到了廁所。

廁所里水汽蒸騰。唯一的一隻淡水蓮蓬頭到這會兒還有人在用;自從部隊上了船,這個淡水淋浴間就始終沒有空過。走過幾個海水淋浴間,卻都無人使用,倒是有人在裡邊擲骰子賭錢。過了淋浴間才是坑位,他在濕漉漉的開口木板圈上坐了下來。香煙忘記帶了,幸好隔不多遠有個弟兄,他就討了一支,一邊抽煙,一邊瞧著腳下這黑乎乎、水淋淋、煙蒂狼藉的地,聽著坑下排糞槽里嘩嘩的沖水聲。他其實也不是真有什麼非來不可的理由,可一坐下來他就不大想起來了,因為這裡畢竟比較涼快,再說這一股廁所、海水、漂白粉的氣息,這一股金屬沾著了水的淡淡的陰冷味兒,可到底不如兵艙里一派濃烈的汗臭那麼叫人難受。他在那兒坐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站起身來,拉起草綠色的軍用工裝褲,想想回鋪位上去又得費好大的勁。他知道回到鋪位上也不過是躺在那裡等天亮,他暗暗在心裡說:還是快天亮吧,管他是好是歹,還是快天亮吧。回去的一路上,他想起了小時候他也有過天沒亮就睡不著覺的時候,那是他生日的一天——媽媽許過他要大請客呢。

還在前半夜天剛黑的時候,威爾遜、加拉赫和二等上士克洛夫特三個人,就同師部直屬排里的兩個勤務兵湊成了一個牌局,打起七張頭的「斯德特」 來。他們在艙內甲板上看準了一個空處搶先佔了下來,因為那兒有個別處沒有的好處,就是熄燈以後照樣還可以看得出牌。不過話雖如此,那也得眯起眼睛來瞧才行,因為熄燈以後只有梯子附近還亮著一盞燈,燈泡是藍色的,所以牌的花色是紅是黑不大容易分辨清楚。他們一連打了幾個鐘頭,人都打得有點昏昏然了。拿到平淡無奇的牌,下注也完全成了機械的動作,簡直像不通過大腦似的。

威爾遜一上手就運氣不壞,隨後有一圈更連贏了三局,這下子手氣就越發如火如荼了。他心裡真是樂開了花。只見他盤起了雙腿,腿彎里亂堆著大把大把的澳鎊票子 ,疊得都快要漫出來了,他一向認為數錢不大吉利,所以沒有去點,不過心裡知道自己贏了總有一百來鎊。他樂得連嗓子眼兒都怪痒痒的,他只要到手的東西一多,總會這樣興奮。這時他就操著一派軟綿綿的南方口音,沖著克洛夫特說:「說真的,這號票子早晚會要了我的命。都他媽的論鎊算錢,我一輩子也別想算得上來。澳洲佬做出來的事啥都落後。」

克洛夫特沒有答腔。他略微輸了一點,不過更使他惱火的是這牌打到現在,他的牌運始終沒有一點起色。

加拉赫一副輕蔑的口氣,咕噥開了:「得了吧!憑你今天這份手氣,你還算錢幹什麼?只要伸開胳膊來撈就是啦。」

威爾遜只顧格格地笑。「你這話也是,夥計,不過看這光景,胳膊細點兒怕還不行哩。」說著又笑了,樂呵呵、輕飄飄的,簡直有些傻氣,一邊笑一邊就發起牌來。他身材高大,年紀在三十上下,一頭漂亮的長髮是全棕色的,臉龐豐澤紅潤,五官雖然大些,倒也端端正正。但是他偏又很不相稱地戴了一副銀絲邊圓眼鏡,乍一看去似乎有一種勤奮好學的風度,起碼也給人一種循規蹈矩之感。他發牌時指頭抹起牌來總是津津有味,彷彿這抹牌的滋味有多美似的。他其實是在那裡想酒,手裡有了這麼多錢,卻連半瓶酒也買不到,實在有點遺憾。他一邊輕鬆地打著哈哈,一邊說道:「不瞞你們說,我這個人雖然喝了半輩子的酒,可手頭沒有了酒就怎麼也想不起酒滋味。」他手裡拿著一張牌,卻不發下去,定神想了一會兒,忽然又好笑起來。「這就好比跟女人相好。有相好的時候,朝歡暮樂,心滿意足,怎麼也想不起那打饑荒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可一旦沒了相好,要把女人的溫柔滋味再在心兒裡頭回味回味,卻又比登天還難。不過我以前倒有過那麼一個相好,住在城郊,說起來還是我朋友的老婆哩——這個女人可真有意思極了。跟我好過的女人也多了,卻獨有這個可愛的小娘兒,叫我一輩子忘不了。」他搖了搖頭,不勝讚歎的樣子,隨即又拿手背擦了擦那有如雕就一般的高高的前額,順勢還按了按那一頭直立後掠式的金髮,笑嘻嘻的只顧自得其樂。臨了還放低了嗓音說:「嗨,那個甜美勁兒呀,真是一甜甜如蜜。」他給每人發了兩張暗牌,隨後再發一張明的。

這一回威爾遜的牌可不行了,不過他是個大贏家,所以先還是「跟」著,又過了一輪才退出。他心裡暗暗在想:等這一仗打完了,他一定要想個法子去釀些酒。三連有個炊事班長,一夸脫酒 賣這種票子五鎊錢,照這樣算起來,該有兩千鎊進了腰包。那又不費什麼,只要有糖和酒麴,再弄幾聽桃子、杏子罐頭就行。他想想自己也滿可以這樣來一手,心坎里一時只覺得熱乎乎、美滋滋的。對,就是用料少點也不要緊。記得愛德老表釀酒就只用糖漿和葡萄乾,人家不照樣說蠻好?

可是威爾遜再想想又泄氣了。自己真要去弄的話,一切用料就得深更半夜到炊事班的帳篷里去偷,偷來了還得找個地方藏幾天。回頭做成了汁液,還得找個隱僻妥帖的小旮旯兒,放在那裡發酵。離營地太近了不行,那樣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撞見;太遠了也不好,因為賣酒最好能隨要隨有,立等可取。

問題倒還真不少哩,看來要辦的話就非得等這一仗打完,等部隊有了固定的營地不可。這就要等很長時間了,三四個月都說不定。想到這兒威爾遜心裡不覺焦躁起來。身在部隊,要給自己辦點兒事就有這麼許多顧忌!

這一副牌加拉赫也很早就「收攤」了。他冷眼瞅著威爾遜,心裡實在氣不過。這麼個沒腦子的南方佬,偏是他走運,幾副下了大注的牌,全讓他贏了去。加拉赫覺得自己幹了件對不起良心的事。他輸了至少有三十鎊,算起來就有近百塊了,雖說錢大部分是這一路上贏來的,可那也不能作為原諒自己的理由啊。他想起妻子馬莉懷孕已七個月了,待要回想回想妻子的模樣兒,卻一時回不過神來,只覺得一陣陣內疚襲上心頭。錢是應該寄給妻子的,他怎麼能這樣亂花一氣呢?他感到深深的痛苦,這種痛苦滋味他已經嘗慣了;他從來就沒有順心的事情,他的事情遲早總會弄得大煞風景。他不覺咬緊了嘴唇。他不管做什麼工作,也不管幹得怎樣賣力,到頭來似乎總難免要碰壁。他愈想愈怨,一時只覺得滿腹辛酸。他不是個沒有志氣的人,他也依稀有所憧憬,可惜那總不過是個影子,把他逗了兩下就消失了。這時候正好輪到一個叫萊維的勤務兵洗牌,加拉赫對他瞅瞅,嗓子眼裡不覺抽搐了幾下。這猶太佬,賊運倒挺不錯咧。他的一肚子辛酸忽而都化成了怒氣,憋緊在喉嚨口,最後終於變而為一連串髒話吐了出來,嗓音那麼沉濁,聲調帶著顫動:「得啦,得啦,這鳥牌你別老洗下去好不好?那倒運貨有什麼可多洗的,別洗啦,快發吧。」他說話完全是一副波士頓愛爾蘭裔居民的口音,那難聽的「a」音拉得長長的,往往就把後面的「r」音給吃掉了。萊維抬頭看了看他,學著他的腔調說:「好,不洗了不洗了,就發就發。」

「真他媽的莫名其妙!」加拉赫這話有點像是自言自語。他五短身材,瘦削結實,身上筋筋節節的,給人的印象是個飽經風霜、脾氣執拗的人。一張臉也正巧相配,臉盤窄小,其貌不揚,先前滿臉的粉刺留下了累累的疤痕,因而臉皮疙疙瘩瘩,儘是紫紅色的斑斑。不知是由於他臉上這種皮色的緣故呢,還是因為他那顆長長的愛爾蘭式鼻子生得特別,歪在一邊像在賭氣,總之他的神氣看上去老是像憋著一肚子火。不過論年紀他今年才二十四歲。

他面上的一張明牌是紅心七點。仔細一看底下的兩張暗牌,也都是紅心。好,這一下有點門兒了。打了這一晚上的牌,他還沒有得過一副「同花」呢,他相信這一盤勢在必得了。他心裡暗暗在想:「這一回看他們還能佔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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