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

尹中信日記

誹謗與反誹謗的鬥爭

人物們的各自命運

回顧與獨白

經過了許多忙碌的白天和激動的黑夜。尹中信在日記上寫道:

一九六五年三月十一日 晴

今天在愛國大隊舉行政策兌現大會。一是宣布對伊薩木冬免予一切刑事處分,組織專人清查他擔任保管員期間的賬目,這段期間貪污、受賄、非法佔用的糧食原則上應予退賠,確有困難的話可以減、緩、免。二是宣布撤銷庫圖庫扎爾黨內外一切職務,繼續交群眾揭發批判,並在運動後期做出組織和司法處理。

人們含著熱淚高呼:「毛主席萬歲!」土改以來,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這樣激動人心的場面了。有好幾個老人握著我的手哭了起來,我真慚愧。我們的人民是多麼好啊!最初一段,我沒有能夠使得七隊的工作組正確地貫徹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傷害了好人,包庇了壞人,人民並沒有過多地責備我們,雖然我們的做法曾經是這樣地叫人民搖頭失望,叫人民傷心。如今,我們只不過開始按照事物的本來面目認識世界,還各種人以他們的本來面目,就受到了人民這樣高的評價。作為一個老幹部、一個老兵,我為兄弟的維吾爾族農民究竟做了點什麼呢?我愧對毛主席的教導,愧對人民的期望啊!

好人還是壞人?小孩子們看戲時最愛提出這個問題,也是我們工作中每天每時要遇到的首要問題,特別是在社會主義社會,在人民的鐵打江山裡,敵人是隱蔽的,這個問題就更其重要。為什麼這個運動叫「四清」呢?清來清去,首先要分清敵我,分清是非,用小孩子的話,就叫做分清好人和壞人。而壞人想在當前條件下生存下去,進行他們的破壞活動,就必須把自己打扮成好人,而把好人誣陷成壞人。偽裝和撕破偽裝的鬥爭,誹謗和反誹謗的鬥爭,誣陷和反誣陷的鬥爭,這同樣叫人痛心疾首、肝膽俱裂啊。這就是鬥爭的嚴重、尖銳和激動人心之處。好人可能遭到誹謗,這是好人面臨的巨大考驗,壞人可能得逞於一時,最後必然暴露和滅亡。而我們的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做法,恰恰是幫助了壞人,打擊了好人啊!看看「親者痛而仇者快」這七個字吧,我們要為這七個字流多少血,多少淚,多少冷汗!

庫圖庫扎爾確實是個角色哩,而伊力哈穆經受住了這一切,我要老老實實地承認,同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我比不上這個維吾爾族的農民,年輕的伊力哈穆。正因為他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他所以經得住摔打,經得住折騰!

可憐的章洋,過分的聰明竟使他能夠理解和信奉一加二不等於三的公式。這樣的事情今後也還可能發生的啊。

沒有比顛倒更可惡的了。沒有比顛倒的顛倒更感人的了。在這個邊遠的公社裡,我想起了我參加革命的初衷來了,不正是為了不公平的舊社會的顛倒嗎?外來的日寇強盜屠殺炎黃的子孫,國民黨的貪官污吏作威作福,種地的人餓腹空空,織布的人赤身裸體,無恥凌辱著莊嚴,下流嘲弄著高尚,貪婪壓迫著廉潔,詭詐玩弄著正直……為了使這被顛倒的社會重新顛倒過來,十幾歲的,幼稚的,有很多幻想是荒謬的,然而卻是非常真誠而勇敢的尹中信,離開了父母,拋下了學業,告別了城市,投身革命隊伍,甘願灑下一腔熱血。革命勝利了,但是革命並沒有完結。還會有新的顛倒,還要為把被顛倒了的再顛倒過來而獻身,這就是我畢生的事業吧……

一九六五年六月二十二日 陰

一次又一次的後延,終於,今天在縣裡開了總結大會,從明天起,我們的這一期社教工作隊宣告完成任務,工作隊員分別回各單位彙報休整。我已經被告知,七月十日到伊犁區黨委報到,開始今冬明春的下一期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籌組工作。

我不能斷定這是巧合還是事出有因。恰恰是從今天,伊犁地區宣布,在飯館吃飯,在饢鋪子買饢,在食品店買點心,不必交糧票了。據我所知,這在全國獨一無二,幾年的困難,各地都是談糧色變,伊犁這裡居然能放開糧票,這還了得!我想起了電影上常常看到的一個場面,遇到了本來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女主人公說:「這不是做夢吧?」

我們工作隊幫助公社各級領導制定了中長期發展規劃。我們貫徹自治區領導提出的三多五好一強:糧多、棉多、油多,好條田、好道路、好林帶、好渠道、好居民點,一強則是說人強。這樣的說法令人多麼滿意,這樣的夢令人悲從中來,這樣的規劃比好還好,這個也多,那個也多,這個不匱乏,那個也不匱乏,這個也好,那個也好,這個也不低劣,那個也不低劣,最後歸結為人強,不是羸弱,不是劣根性,不是窮途末路,不是低聲下氣也不是大言不慚……

幾千名幹部、知識分子、大學畢業生、民主黨派人士與各界人物,一個個上山下鄉,奔波勞碌,夜以繼日,加班加點,跑到百里千里之外,背井離家,夫妻親子一分開就是大半年,節衣縮食,嚴格紀律,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放下各自的業務工作,這樣的氣魄這樣的規模這樣的深入群眾,這樣的艱苦樸素,這樣的拚命奮鬥,這樣的眼睛向下,真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從秦始皇到孫中山,沒有一個政權使出了這樣大的力氣,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把工作做到包括新疆邊遠地區的每一家農戶里。

這確實是偉大的鍛煉,偉大的革命化過程,偉大的創舉,偉大的人民政府與人民領袖的壯舉。

但是我仍然期待著,我仍然是望眼欲穿地期待著,運動、運動,革命化、革命化,鬥爭、鬥爭,整頓、整頓,給我們帶來更多的糧食,更多的蔬菜,更多的肉蛋,更多更好的住房,更多的幸福好日子吧……呵,我這樣想是不是符合中央的精神呢?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呢?無論如何,我們拼死拼活使出了吃奶的氣力,我們也確實受到了很大的教育和鍛煉,但是,但是,我們究竟給農民們帶去了什麼呢?

章洋對於這些事情的發生,對於他所認定的七生產隊階級鬥爭形勢的「逆轉」始終感到無法理解: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的泰外庫的話如何能夠相信?明明是參與盜竊並且叛逃未遂的伊薩木冬,怎麼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庫圖庫扎爾遭遇了複雜的情況,正像阿卜都熱合曼與熱依穆、萊依拉夫婦遭遇了複雜情況一樣,為什麼受到了那麼嚴重的處理?如果當時不發布「二十三條」文件,而是堅持原先的文件的話,這一切事件是不是會有不同的解釋與結局?這太混亂也太偶然了。原來太陽可能是從東邊、也可能是從西邊升起的。原來,好人是可以被解釋為壞人而壞人也是可能被解釋為好人的。

章洋還認為,這次社教運動是他的政治運氣的轉折點,從一九六五年夏天,他的「仕途」可以說是一蹶不振了。他始終懷疑是尹中信給他點了眼藥,但是他找不著證據。尤其在此後的「文革」、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改革開放、動亂、市場經濟、唱紅歌與薄谷開來殺人案審判之後,他乾脆覺得自己的大腦崩潰了。

……二零一二年,是年雨水頻繁,八月三十一日,時年七十九歲的章洋雨後去超市購物歸來時跌了一跤,此後昏迷不醒,醫院診斷為腦血栓。九月二十二日,經過多次治療,他恢複了神志,但又檢查出了肝硬化與前列腺腫瘤等疾病。在他身體狀況日差,神志似乎又出現了新麻煩之時,有一天他哼哼唧唧地對子女說:

……我終於想明白了。咱們黨的威信太高了,你們不服不行。咱們的文件創造著歷史,打造了生活,還有階級鬥爭或者不鬥爭而且和諧。一切是非真偽功過長短,都要看文件。如果你的文件是前十條啊,後十條啦,還有「經驗」哩,那個伊力什麼來著,他的定性就是殘害貧下中農、新生資產階級分子。他的處理應該是剝奪政治權利,交群眾管制。如果你的文件換了說法,他就時來運轉嘍。做工作的關鍵就是,認真學習一個比如說叫甲文件的吧,貫徹和落實這個甲文件大老爺吧,同時,我說呀,你不能不考慮比如說乙文件啥時候出現呢。具體的情況具體的事實,其重要性就看是符合哪個文件喲。符合文件的事實,是黃金,是寶貝疙瘩。違背文件的事實,是狗屎,是必須割去的膿包……敵人的堡壘,一定是要炸翻的呀……

他說了好幾次這樣的話,孩子們面面相覷,沒有哪個知道他老人家是在說什麼。是他的二孫子用最先進的iPad3為老人家錄了音,又請老人家單位老幹部科的科長為之整理出來的。此後又模模糊糊地說了幾次、一次比一次更加聽不清楚之後,老人家含笑長逝。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前幾年間,發生在遙遠的新疆,發生在風景這邊獨好的伊犁河谷的這樣一些事情,不過是歷史的長河中的幾朵小小浪花;生活的樂章中的幾節小小的樂句。歷史的河流啊,我多麼想把你錄製,多麼想把你反覆吟詠。河流知道一切,承載一切,包容著雨露、陽光、來自天山青松林間的清風和草原上的歌聲,也消化著、淘汰著泥沙、泡沫、一切的污穢。樂章洗滌著心靈,燃燒著火把,你是那樣豐富,那樣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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