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伊力哈穆冒險到縣裡去

中央的新文件

烏爾汗被審訊被強迫

事情發展到了極端,也就走向了反面

這天下午,伊力哈穆冒「險」去縣上走了一趟。他的擔憂和困惑是這樣深遠,他急於找領導同志談一談,他坐上班車,心中很不平靜,三個多月以前,他在這裡出席了先進社隊的學大寨動員會,還得了獎。過去,從在這裡確定縣的建制的一九五二年起,他不知有多少次到這裡來開會、學習、出差辦事。即使有很緊急的任務也罷,他一坐上通往縣鎮的班車,就有一種旅行者的心曠神怡之感。我們的生產隊長確實是太忙了,他們整天忙著拾掇那幾千畝地,幾道渠;不論是星期天還是星期五 ,不論是古爾邦節還是落下第一次雪的日子 ,他們難得有換一換環境的機會。因此,一旦他要到縣裡去,一旦行走在布滿林蔭的大路之上,過橋跨渠,繞行河灘,最後經過縣城上以賣過油肉和大半斤(二百五十克拉麵)而著名的飯館,經過門市上是二層小樓,背後有一個佔地好幾畝的大果園的郵電局,經過有五間門臉那麼大的百貨店,來到縣委會的時候,他總是感到特別舒暢、開闊,好像他是一個受到歡迎和招待的客人。但是今天,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他左顧右盼,甚至還有點怕人,他不希望有什麼人看見他是到縣委去,他怕會受到阻攔、留難。他來到縣委門口,甚至心怦怦跳了兩下,本來是自己的縣委會,如今,卻需要他用一兩分鐘來平靜下來並鼓起勇氣走進去,這使他不能不苦笑了。

他向收發室說明自己是來找縣委書記賽里木同志的,收發告訴他,今天全天召開縣委擴大會,不接待來訪者,在伊力哈穆說明自己來自不算太遠的躍進公社以後,收發用電話聯繫了一下。賽里木在電話里對伊力哈穆說:

「少見啊,隊長兄弟!您的日子還好過吧?好,好,等一會兒我們談一談,請不要走,請到招待所休息一下……」

於是伊力哈穆被引到了招待所,不安的心情隨著賽里木電話里的親切的聲音消除了一些。下午三點多鐘,招待所的房間又明亮、又暖和。爐灶在過道里,火牆在房間里,屋裡沒有煤煙,只有一股新拆洗的被單的肥皂味和永遠的莫合煙味兒。屋裡擺著三張木床,有一張床上正有一個人睡在那裡,那人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臉,打鼾打得很起勁。伊力哈穆悄悄地坐在另一個床上,很後悔自己沒有攜帶什麼學習材料來。他發現在掛衣服的架子下面,為了怕衣服蹭上灰,在牆上用圖釘釘著兩張報紙,他便輕輕走了過去。誰知報紙是橫著釘上的,伊力哈穆又不是那種具有倒著認字的能力的學者,他便歪過脖子,用手捋著一個又一個字母輕聲讀報。雖然是好多天前的報紙了,而且是用這樣一種特殊的姿勢來閱讀,重溫國內外的大好形勢與各地革命和生產的捷報,仍然使他愉快。直到那個打鼾的客人坐了起來,走了過來。

他伸直了脖子,轉過身,笑眯眯地看著陌生的邂逅相遇的人,那人頭上戴著一個細氈子做的,系著黑綢子帶,有點像個小船、兩端翹起的帽子,頭髮還比較黑,微翹的鬍子卻差不多全白了,伊力哈穆看著他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他。那人見了伊力哈穆,眼皮一撩,哈哈笑了起來:

「薩拉姆來依庫姆!您不是伊力哈穆嗎?」

「哎來診庫姆哎薩拉姆,」伊力哈穆趕緊答禮,「可您是誰呢?」

「哇依小夥子,您把我忘記可不應該啊!您忘了一九六二年咱們一起坐著長途客運汽車從烏魯木齊到伊犁來了嗎?」

「原來是您!」伊力哈穆歡呼起來,他想起了那個健談和愛唱歌的「黑鬍子阿哥」,「您是米吉提採購員,對不對?可才兩年多,您的鬍子怎麼這樣快就白了呢?」

米吉提採購員微笑著,用手捋著自己的鬍子,似乎為鬍子的變白而得意。

「您知道么,那個和您坐在一排,您認為他也是採購員的幹部,就是這裡的縣委書記賽里木同志呢!」

「我當然知道了。我們已經打過不止一次交道了。至於我說他是採購員,」米吉提敲了敲自己的腦門子,「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吧,您說呢?」

「沒有的,沒有關係。」伊力哈穆笑著說。

「您剛才問我,鬍子為什麼白了,讓我告訴您,」米吉提的態度有一些嚴肅了,「俗話說,第一次見面的穆斯林是朋友,再次見面的穆斯林便是親人。我們已經是第二次見面了。您就是我的親兄弟,我可以把我的生活告訴您。您還記得么,在那趟汽車上,您制止我大談酥油蜂蜜的情形么?」

「什麼酥油蜂蜜?什麼制止?」

「瞧,您這個記憶力,當採購員就不合適。要盡量多地記住人,這樣辦事才方便。您說過不要一談伊犁就是蘋果、白楊、酥油、蜂蜜,這些話已經說得太多了。您記得嗎?」

「噢,可能的。」伊力哈穆不記得他說過這個話,然而,這個話是符合他的思想的,所以他點頭承認了。

「對啊,兄弟,這幾年,我漸漸明白了您的話。我們的生活里可不光是甜甜的蜂蜜和光溜溜的酥油啊……我老婆有一個兄弟,一九六二年我們到伊犁的時候他正要往那邊跑,我們勸呀,攔呀,攔不住,他跑掉了,我的鬍子白了三分之一。誰知道去年,他又跑回來了……他在那邊受的那個罪呀,就不用提了,離開了故鄉和親人,在那個地方……他老婆得了重病,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他一個人越界跑了回來,差點沒被打死……唉,人要是犯傻,兩頭犍牛都拉不回來呀!我們聽了又難過,又害怕,我們怕他受到制裁。那些天,我的鬍子白了又一個三分之一。他總算哆哆嗦嗦過了這一關,這不,他今年結了婚了……不用說他了。今年呢,搞四清,搞五反,我當採購員,不瞞您說兄弟,有些個手續不全,多領補助費之類的事兒,真正的貪污咱是沒有,可也要接受審查呀,作檢討呀,提高認識啦什麼的,就這樣,我的鬍鬚全白啦,哈哈哈……現在呢,我的經濟問題也算審查清楚啦,這不是,我找縣委聯繫,是我們的領導要在這兒選址蓋一個酒廠……」

「可您的精神還是很好,您的氣色也非常健康……」伊力哈穆對於由於自己提起的鬍子而使得米吉提採購員講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感到有些抱歉,他從積極方面鼓勵地說。

「那當然了。畢竟我們伊犁是個盛產蘋果和蜂蜜的地方啊!還有那麼多奶皮子——鮮奶油……我怎麼能不健康呢?我現在在想,也許再過兩年,把敵人的顛覆活動徹底消除掉,把我自己身上的毛病也洗它個乾乾淨淨,那時候,說不定我的鬍子會重新變黑的吧。您說,不是『白毛女』的頭髮解放以後就又變黑了嗎?有這麼回事吧?在下也很有希望呢!」

「有希望的!」伊力哈穆邊笑邊說。

「走,我們一起去飯館喝兩杯去吧!」米吉提採購員盛情邀請,伊力哈穆辭謝以後,他說還要出去辦事,與伊力哈穆告別,離去了。

他走以後,伊力哈穆半天半天仍然保持著笑意。雖然他們只是偶然相會,雖然他們的閑談與伊力哈穆面臨的嚴峻局面毫不相干,雖然米吉提採購員的形象遠遠算不上先進或者高大,但是,在直挺挺地站立著聽了好幾天誹謗之後,他不安地來到了縣委會的時候,這位和他很有緣分的同鄉,這位樂觀、質樸、有點世故和狡猾卻又不失其赤誠和天真的鬍子阿哥的談話,仍然是令人愉快的。想到你的周圍絕大多數都是好人,都是些感情健康、頭腦正常、心地善良的人,而醜類和偏執如章洋者只不過是極少數,這叫人覺得自己是站立在堅牢的土地上的,是不會被一陣風吹倒、吹垮的。

伊力哈穆放心多了,他坐上床,半靠在牆上,閉上眼睛就睡著了。其實他睡的時間不長,但他恍惚覺得已經睡了許多小時,有一個聲音在催促他:「你怎麼跑到這裡睡覺來了。」於是,他睜開了沉重乾澀的眼,這時天色已近黃昏,這間房子是朝西的,橘黃色的日光布滿了屋子。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只見賽里木披著一個皮大衣正向這裡走來。

他開開門去迎接,他見著賽里木,他們緊緊相拉著手許久也不放開,他的眼圈紅了,許多話湧上了心頭。賽里木的樣子也有點憔悴,鬍鬚老長,本來賽里木的皮膚是黝黑的,現在卻白了許多。但是賽里木的目光仍然是沉著的,而且今天,眼睛裡還有一種滿意和自信的神采。還是賽里木先開了口:

「……聽說您很有收穫呀,站會站了幾次?沒有受不了吧?男子漢嘛!」

「站會」「受不了」「男子漢」,這些農民的語言用到縣委書記的口裡,發出了奇光異彩,簡練、質樸、樂觀,富有幽默感,沒有唉聲嘆氣,沒有怨天尤人,單單這幾個詞兒,已經給了伊力哈穆以登高望遠,海闊天空的感覺,他準備說的相當一部分話,已經用不著說了。

「不要緊,」縣委書記坐下來,笑著說,「我比你站得還要多……」

「您也站了會?」伊力哈穆很驚奇。

「站了……縣委書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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