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四清工作隊的內部鬥爭

尹中信對章洋的嚴厲批評

章洋伺機反撲何順對章洋的軟反抗

章洋在庫圖庫扎爾導引下動員泰外庫斗伊力哈穆

散會之後,章洋頭一眼看到了坐在牆角的何順。他走了過去,氣呼呼地問道:

「怎麼搞的?」

「什麼怎麼搞的?」何順眨一眨眼,渾然無覺。

「我不是跟你講清楚了嗎?今晚要找艾拜杜拉談話,要把他拖住,不要讓他到會場來……可你……」

「您什麼時候這樣講過。您沒有講過啊!」何順慢條斯理地,似乎是一邊考慮著一邊說。

「我怎麼沒講過。我說,他來了會場反而會給尼牙孜施加壓力,而且,他和伊力哈穆一唱一和也很不好,我沒有說嗎?」

「您說了,您說他的態度不好,讓我端正他的態度。我也和他談了,他保證要如實把事情告訴大家……後來就沒的談了。我還怕談話時間過長影響他參加會議……既然會議說的是他的事情,應該讓他受教育啊……」

「受什麼教育……簡直是糊裡糊塗,真不知道長著個腦袋是幹什麼的!」

其實,這個錫伯人才不糊塗呢。錫伯族,是一個很小的民族,又是一個生產和文化都相當發達的、十分自尊地保持了自己的特點和傳統的民族。他們的先人生活在東北,清代從軍全體來到了新疆,並在察布查爾、霍城、塔城一帶定居下來。在近百年的新疆的風雲變幻之中,錫伯族一直是穩定的,和各族人民都團結得很好。在何順這個年齡不算大的幹部身上,同樣體現了錫伯人的清醒、機敏而又極其謹慎、耐心,有時甚至更頗有些大智若愚的味道。從來到這個隊,他就看出了章洋的彆扭勁兒,他看不慣。他試探著和章洋談了幾次,他發現章洋對待他好像大人對待一個魯鈍無知的孩子。他看過幾部漢族作家描寫少數民族生活的書,他早發現過一條,在某些作者筆下,少數民族(而且不管是東北、西北、西南的少數民族)都具備愚昧和幼稚的特點,比孩子還容易受騙上當,比孩子還容易覺悟奮發,慷慨起來似乎隨時準備傾家蕩產,頑固起來似乎智力低於黑熊猩猩,迷信起來似乎到處都是咒蠱巫祝,快樂起來似乎到處是求婚接吻,說起話來似乎連篇累牘都是花里胡哨的諺語比喻。他想,他在章洋眼中很可能就是這樣一個不開化而又不好理解的人。他不但沒有說服章洋的希望,而且沒有與章洋認真的討論的可能。他只好接受章洋的一意孤行,同時又力所能及地做一些抵制錯誤、保護良善的事。於是,今天晚上,在與艾拜杜拉談話的事情上,他有意地放艾拜杜拉到會場,然後用裝糊塗的辦法在章洋面前搪塞過去。

好在本來章洋就認為他糊塗,他個頭不高,兩眼不大又不炯炯,鬍子稀疏,面孔聲調都較平板,走路說話慢慢騰騰,對外界的反應顯得遲慢而且似乎有些淡漠,穿的衣服不新不舊,不長不短,毫無特色。這樣一個人,章洋哪裡看得出他的智慧和心思?章洋又哪裡想得到他的靈魂的深厚的內蘊?把別人都看成糊裡糊塗、獃頭獃腦的人,事實往往證明,恰恰是他自己才是個十足的呆鳥。

埋怨完了何順,而且為何順的不中用頗覺哭笑不得之後,章洋來到了尹中信與別修爾這邊,他拿出了尹中信給他寫的那個紙頁,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尹中信沒有馬上轉過頭來,他正和別修爾在說著話。轉過頭來以後他先看了看會場,提醒章洋說:「把煤油燈熄了吧。」

熄了煤油燈,點起了一盞馬燈。尹中信才說:「今天晚上你這是開的什麼會?」

「什麼會您不是看到了嗎?」

「誰同意你搞這種盲目的『小突擊』的?」顯然,章洋的不禮貌的回答使尹中信也有點火了。

「您說過,要嚴肅處理尼牙孜挨打的事情。」

「我說先讓你調查落實,你調查了嗎?落實了嗎?」

「尼牙孜就是挨打了嘛,牙都掉了。」

「誰打的?新生活大隊工作組和伊寧市有關派出所配合作了調查,尼牙孜那天去伊寧市,是因為和他的狐朋狗友賭錢發生糾紛,被人家埋伏著打了。這和伊力哈穆有什麼關係?」

「真的?難道……」章洋的口氣里仍然流露著懷疑。

這種口氣進一步激惱了尹中信。「事情就是這樣,尼牙孜栽贓誣陷,品質太惡劣。這兩天我去了莊子和三隊四隊。看來這個大隊的社員對尼牙孜的反映都很不好,相反,他們都講伊力哈穆的好話。可你呢,卻開這麼個會說伊力哈穆指使別人毆打尼牙孜……」

「您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晚上來就是為了把這個情況通報給你。你呢,不調查、不研究、不和群眾商量、不請示,已經開了這樣一個會,我已經來不及攔阻你,只好看著這裡各色人等的情況。老章,我們搞四清,和原來農村的幹部關係嚴肅一些,以致緊張一些,這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但我們總不能混淆是非、顛倒敵我、橫行霸道、為所欲為……什麼伊力哈穆站起來,到底站不站起來,這算是幹什麼?鬥爭會嗎?誰批准的?你這樣搞下去,只能敗壞工作隊的聲譽,把農村搞亂,到頭來,把毛主席提倡和領導的四清運動搞到邪路上去!」

尹中信停了停,章洋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沒有也無法再申辯。前一段,他以為尹中信是一個和和氣氣的好好先生,他自己也就越來越不檢點,有些放肆,沒想到,今天批評起他來毫不留情,他失算了。

「三天以後,在公社召開各生產隊工作組長以上的社教幹部會議,在這個會上,你要作自我批評。等我回去研究一下,工作隊部考慮對你今晚的做法要不要通報批評。關於你們整個的工作,別修爾同志負責幫助你們總結一下,堅持正確的,糾正錯誤的,要聽取社員群眾和各方面的意見。」尹中信嚴肅地說。

「小突擊」的會一散,伊力哈穆就找著米琪兒婉告訴她:「我今夜在里希提書記家。」然後,他跑步去到里希提身邊,陪同他一起回了家。

「您怎麼事先不告訴我?」伊力哈穆快樂地埋怨著,幫助整理這個由於二十多天主人不在而顯得冷落了的屋子。他點上了燈,加旺了火,掃凈了地。他們相互閑談,好長時間誰也不提剛剛開過的會。伊力哈穆只是問候病情,問候住醫院的生活,問候伊寧市解放路新落成的大百貨門市部。里希提呢,詢問生產,詢問分配,詢問有線廣播喇叭和試驗站,特別關心地詢問我們的技術員女兒楊輝。里希提還強迫伊力哈穆用他從伊寧市買回的肥羊肉炒了一盤菜,又炒了許多葵花子,燒上茯茶。不顧天時已晚,他們吃菜喝茶嗑瓜子,同時海闊天空地說閑話。如果只是從表面上看,你也許以為是兩個輕鬆無事的農民,正在用小吃和閑談的庸人情趣來消磨這冬日的漫漫長夜。

「我好了……其實早就好了。下午四點多到的家,收拾收拾屋子,我到別修爾組長那裡報了一個到,誰也沒見,吃過飯到你們這邊來,我本來是要找你的,誰知道正在開會,我進門的時候正在大喊大叫地讓你站起來……真想不到!」里希提搖搖頭,苦笑了。

伊力哈穆沒有說話。

「人生病的時候愛胡思亂想。醫院的病榻上我曾經想過,我們這一輩子的鬥爭可真不少,從小就鬥爭,馬不停蹄,一直斗到老。我們和馬木提鄉約和依卜拉欣巴依斗,和國民黨斗,和艾尼巴圖艾尼巴圖,混入三區革命隊伍的一個反動地主,打著革命的旗號搞民族分裂,後逃往國外。斗,和美帝國主義斗,和富裕中農的資本主義傾向斗,和壞人斗,和蘇修斗……誰想得到,四清運動剛剛開始,我們和真正的敵對勢力、階級敵人、貪污分子和蛻化變質分子的鬥爭還沒怎麼展開呢,章組長卻斗開了你!」

「有什麼辦法?我也只好和他鬥起來。」伊力哈穆笑了,又嘆了一口氣。

「是的,我知道,我們這一代人一天也不能停止鬥爭。我們的生活叫做小車不倒儘管推,你斗人家,人家也斗你,有時候會斗得天昏地暗。我們的命運就是這樣,處在鬥爭的漩渦之中,上下四方都要注意觀看,左右前後都要細細聽,不管從哪個方向打來什麼敵人,我們都要迎上去斗,一邊斗一邊種地收糧;一邊斗一邊擠奶釀酒;一邊斗一邊娶妻嫁夫,生兒育女;一邊斗一邊辦喜事,請吃飯,且歌且舞……」

「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過來的。今後,我們的生活也是這樣。我們即使睡覺的時候,也要睜著一隻眼。」

「是的。我們不能鬆懈鬥志。但是,在我剛進醫院病重的那兩天,我也曾經想過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真的病治不好閉了眼,我給咱們大隊留下點什麼呢?十幾年來鄉親們信任我,讓我做大隊的工作。十幾年來我鬥倒了、戰勝了一個又一個的壞人,一個又一個的阻礙。我們留下了戰鬥的腳印。然而,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呢?我們得到了什麼呢?鬥爭本身,似乎並不是目的。按理論的說法,掃清障礙,是為了發展生產,為了改變貧窮和落後,為了根本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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