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章洋組織對伊力哈穆的「小突擊」

那個年代的農村批鬥會

空話的不可或缺性

在章洋捆起行李,從阿卜都熱合曼家搬往尼牙孜的家的時候,伊力哈穆終於橫下了一條心,不管章洋他們的意圖和做法如何,他該幹什麼幹什麼。他繼續組織人修渠,好像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在這時,在他反感和激怒的時候,橫下一條心,不與章洋他們合作,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是,隨著他漸漸冷靜下來,他越琢磨越覺得不是滋味兒。

解放已經十多年了,十多年來,伊力哈穆已經習慣於愛戴上級派來的每一個領導,每一個工作幹部,他們是黨的化身,是革命和真理、正義和智慧的代表。他常常像一個少年注視自己的老師和雙親那樣,注視這些上級派來的人。他願意睜著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這些人的行事,他像高速攝影機里的敏感的底片,接受到明暗和輪廓的最細緻的變化,再從自己的身上反映出來。他願意豎起耳朵聽他們講話,每一句話都打開一扇思想的窗子,增加一分精神的財富。他欽佩這些人所掌握的、所據以行動的高瞻遠矚、天高地闊的思想,叱吒風雲的膽略,和精確妥帖的政策。和他們在一起,他好像登上了山巔,他好像騎上了飛馬,他好像沐浴著春風、陽光和浪濤,他好像舉起了照亮四周、照亮路程的威嚴而又溫熱的火把。

如果他發現自己的思想、感情、行為與上級同志不一致的時候,他立刻給自己敲起警鐘。他決不自以為是,決不固執己見,決不挑剔、埋怨上級,相反,他的習慣是:隨時修正自己的錯誤,發現自己的錯誤是沉重的,修正自己的錯誤卻又是健康的與明朗的;發現錯誤只能是改正錯誤的開始,緊接著慚愧自責的當然是信心、欣慰與舒暢。

這次,他同樣地準備發現和改正自己的錯誤,結果,他發現了的,他能夠斷言的卻是不折不扣的章洋的過失。這使他感到的是震驚,是迷亂和痛苦。發現自己的錯誤,這好像是被人拉了一把,拉到了寬廣平直的大道上。發現章洋的錯誤,好像被推了一下,推到了黑暗與坑坑窪窪之中。他從心眼裡盼望最好能認識到是自己錯了。他每天都上百次地問自己,是不是歸根結底還是自己錯了?結果,令人失望的是,他只能斷定是章洋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他寧願失去自己個人的面子、威信、地位(如果他的錯誤嚴重),也不願失去對章洋的尊敬與親近。失去這種尊敬和親近,好像從他的身上砍下一塊肉,好像往他的眼眶裡塗上了芥末。

然而,真理與謬誤是不可調和的,正如火與冰之難以共存。他不會曲意逢迎,他不懂口是心非,他的面前只有一條路,維護人民的利益,維護是與非的分明,他只能和章洋較量下去,奉陪到底。

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庫瓦汗告狀,尼牙孜被打的事情。

有許多人去慰問雪林姑麗。後來雪林姑麗按計畫去了實驗站,他們便來慰問回家後才聽到這一切的艾拜杜拉。這些人(後來包括艾拜杜拉自己)又都紛紛來慰問伊力哈穆與米琪兒婉,他們知道這個事情的矛頭指著的還是伊力哈穆。他們怒罵和嘲笑尼牙孜,他們提醒伊力哈穆,他們也尖銳地表達了對章洋的不滿。有人說:「章洋的脾氣真怪,這樣的人實在少見。」有人說:「章組長好像一個吸麻煙的人,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他自己想著的東西,他看不見的倒是那些實際存在的東西。」有人不太客氣,乾脆說:「我看章組長是個苕料子——有神經病。」還有一個大膽的青年在問:「章組長原來是哪個部門的?乾脆咱們聯名寫一封信,請他回家摟上老婆睡覺去吧,何必在這裡瞎攪和?」

伊力哈穆勸告大家不要說得太過分。但是他發現,社員群眾在評論章洋的時候,要比他勇敢得多,痛快得多。他又不免苦笑,這麼多老百姓罵不絕口,章洋卻仍然神氣活現,頤指氣使。您硬是沒轍!

當人們漸漸離去,天時已晚的時候,穆薩來了,而且帶著他的妻妹馬玉鳳。他緊緊地用兩手壓住棉外衣的前襟,微微駝著背,走路的時候頭向前一探一探,像一隻鴕鳥似的。一進門先搓搓手,哈哈氣,好像很怕冷,這些動作都帶有一種收斂、甚至抱歉的味道,只是他的臉上呈現著一種微笑,他的眼睛裡煥發著一種既是敗軍之將的無所作為、認命服輸,又混合著得意、討好和興奮的躍躍欲試的神氣的特殊的光彩。他的特色是聞亂則喜,他感覺得到亂的苗頭了。

「您身體好?情緒好?工作好?」在一般的見面問候之後他再次重複了這三個問題,表示了不同一般的關切。

「好呀。」伊力哈穆答。

「我來看望看望您,兄弟!您要知道,穆薩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穆薩不是個勢利眼的人,穆薩更不是個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人。現在有人說,工作組不喜歡伊力哈穆了,伊力哈穆快當不成隊長了,如此這般,滾他媽的蛋;要是這樣嘛,您穆薩大哥倒是真應該來看看您,如果您升了官、得了勢,對不起,咱們就不來高攀了……對不對?」

伊力哈穆和悅地、未置可否地一笑。

「您穆薩哥是個聰明人,他什麼沒見過?什麼看不出來?」穆薩湊得離伊力哈穆很近,推心置腹地說話,熱氣差不多噴到了伊力哈穆臉上,「您穆薩哥吃虧就吃虧在這張嘴上了,第一它愛說,想說啥就說啥。第二它愛吃,它愛享受玩樂……他也願意多與幾個美女親嘴!不能含糊!可您穆薩哥心裡明白著呢,什麼事,他都有數!您是個好樣的人,」穆薩用手指著伊力哈穆,「您干在前頭,吃在後頭,一心為大家辦事。別看您年輕,您還很有門道,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兄弟,您穆薩哥佩服您!」穆薩豎起了大拇哥,拇指幾乎碰到了伊力哈穆的鼻子,「但是,您也有毛病,您別生氣,聽您穆薩哥講,您太認真,辦什麼事摳得太死,缺乏靈活性。對這些工作組,對付它幾個月就完了,它還能長在這塊地上?再說,您手底下需要幾員真正的虎將。多了不用,五個就成。」穆薩岔開手指,翻轉著手心和手背,「想當年劉備劉皇叔,靠的就是桃園三結義加趙雲與馬超五虎上將。您不能只有阿卜都熱合曼那樣的老頭,熱依穆那樣的老實人;說真的,一個隊,有五名大將足矣,什麼事,一個人說,五個人響應,大家自然跟著走,誰敢調皮,整不住他!算了算了,不說這些,我來不是為說這些個空話的。臨來以前娘兒們還囑咐我:少說廢話!可我有話不說,憋在心裡比有屎不拉存在肚裡還難受。好了,玉鳳,你說吧。」

馬玉鳳臉紅了,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正是最羞澀的時候。她看著他,一隻手不斷地在氈子上劃拉著,斷斷續續地、用回族女性說維語時的那種特有的輕柔的調子說道:

「我早晨去送牛。我去早了,代牧奶牛的那個牧童還沒來。我看那棵楊樹上有幾個干枝。我想把它撅下來當柴火,我上了樹。我爬得挺高。我撅下了樹枝。我一回頭,我看見路那一面庫圖庫扎爾哥,他往這邊看看,他往那邊看看,他沒看見我,那個時候再也沒有別的人。後來從庫圖庫扎爾哥家裡出來了尼牙孜哥,尼牙孜哥也是這邊看看那邊看看,他也沒看見我。後來他走了,他一跛一拐的。我看見的就是這個。」她說完了,長出了一口氣,手也不劃拉了。

馬玉鳳的斷續的敘述使伊力哈穆一震,他幾乎喊起來:「果然是他!」憤怒、輕蔑一時湧上了心頭。但他還是重複地問了一句:

「您看得准嗎?玉鳳妹?」

「一定的。」馬玉鳳說,而且抬起了頭,她的孩子氣的目光里也流露著對伊力哈穆的好意。

「這事我本來不想說,管那個呢!庫圖庫扎爾要說也是我的一個朋友!」穆薩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可娘兒們非讓來告訴你不行!有什麼辦法,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丈夫沒出息就會讓老婆管住,現在是她說了算!我最多是司令,我家裡可是政委!來就來吧,乾脆讓玉鳳自己對您說。庫圖庫扎爾也是個人物!論模範帶頭,大公無私他當然不如您。論指揮生產他還不如我呢!打釤鐮、扶犁鏵、拾掇麥場、澆水挖渠、撒種選地,他都不是我的對手,他的本事在這裡,」他用食指指一指自己的太陽穴,像一個鑽子一樣地擰了擰,「他那個心眼兒可真叫多!說實話,您不一定斗得過他。您別生氣。可是他有一點……他有一點太『陰』了,我不幹那個太邪的事,別看我也不算太正。好了好了。不要給我倒茶了,我馬上就走……我可要跟您明說,我帶著玉鳳來了,我的心,我們全家的心,您知道了就成了。您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您可別說是我們把尼牙孜從庫圖庫扎爾家出來的事兒告訴您的。我們,包括玉鳳,也決不出頭露面作證。這話我娘兒們也同意:您穆薩哥現在還圖個什麼?您穆薩哥敬重您,和您交個朋友……只可惜是沒有羊油作禮物啰!兄弟,你也太過了,你就是打我一個嘴巴,也不能把羊油退回去呀,兄弟,你還得學習學習,你還不夠成熟啊!」

穆薩笑著與伊力哈穆告了別,小聲又咕噥了一句:「兄弟,你做得也太絕了!」他終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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