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雪林姑麗幻想曲

阿圖什、喀什噶爾戀歌

再娜甫痛罵庫瓦汗

雪林姑麗回到了自家的小小的屋裡。她本來今天要回試驗站的。艾拜杜拉起了個大早走了。屋裡靜悄悄,由於沒有人,爐火已經熄掉,但還有餘溫未曾散盡。她坐在爐邊,一陣發獃,不知不覺地落下淚來……

雪林姑麗,你丁香花一樣的小姑娘,你善良、溫和、聰明而又姣好的維吾爾女子。筆者在邊疆的遼闊的土地上,第一個見到了的,第一個認下了的,不正是你嗎?那是在終年白頭的天山腳下,在湛藍湛藍的孔雀湖邊。湖水裡映照著潔白的雪山和墨綠的雲杉、藍天、白雲。湖邊有幾棵發黑的大柳樹,許多深綠和嫩綠的枝條正在擺拂。有一行白鵝,在藍寶石般的湖面上緩緩地浮游。有一團小蜢蟲,在湖面上嗡動。這時候,你來了。你穿著一件襤褸的裙衫,赤著細細的小腿和雙腳。你圓圓的小臉上充滿了快樂和馴良。你的頭髮梳成了無數條黑亮油光的髮辮兒,只有你的帽子是講究的,我甚至認為這是豪華的。那是用千條金線百條銀線,用十顆假寶石和二十顆閃光片裝飾而成的精巧絕倫的小花帽。你走到了湖邊,你小心翼翼地跪下了一條腿——那時,你的個子還很小,你拿起了帶來的那個當你跪下來就和它高低差不多的大葫蘆,你抓住繩子,先用葫蘆推一推水面,把可能有的浮面的塵灰落葉推開,然後,你一甩,咕嘟咕嘟咕嘟,水灌到葫蘆里,氣泡留在了水面上。湖水出現了一道又一道的漣漪,一個又一個的同心圓,一行白鵝順著水旋飛速地游向這裡。

筆者當時是初次踏上新疆農村的土地。當時,我扛著一個行李卷,剛下了長途汽車,獨自一人。連著走了幾天的戈壁灘,突然出現的這一幅美景使我迷惑。雖然,我的心裡充滿了對祖國邊疆和兄弟民族的嚮往和熱情,但是,初次踏上這陌生的土地,舉目無「親」,也頗有些憂怵。但是,我看見了你,我問公社黨委的所在地,顯然,你不懂一個字的漢語,於是筆者挖空心思,打手勢,表演,用柳枝在沙地上畫圖,你終於明白了,做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

於是,你提起了沉重的葫蘆,婀娜地走了,把一湖碧藍的清水留在了後邊……

許多年過去了,在伊犁的果園裡,筆者又見到了你。那是個很大的果園,蘋果、海棠、櫻桃、杏、桃,還有幾株桑樹和核桃,各式各樣的果樹遮住了天空和地面,樹上掛著圓的和扁的,青的和黃的果子,地上鋪著層層被風雨和蟻蟲催落的小果子。蜜蜂在扇動翅子,鳥在叫,樹葉在響,風在吹。你牽著一隻雪白的小羊在園子的一個角落。你這時已經是一個窈窕淑靜的女孩子。小羊在吃草,你在哭泣。你用手背擦眼淚,給青草灑上了晶瑩的、鹹味兒的露珠,你的細瘦的小臂顫動著,從顯小了的衣袖裡裸露了出來。細瘦的胳膊顯得那麼質樸,那麼純潔,又那麼弱小。我終於認出了你。「我們在喀什噶爾見過面啊!」我說。那時小說人已經學會了維吾爾族的語言和文字。我和你說話,我問你問題,你一句也不答覆,你只是深深地,更深地埋下了頭……只是在小說人離開了果園以後,在果園的高牆外邊,我聽到了你的歌聲,我知道那哀哀的歌聲是你的。雖然是在伊犁,然而你唱的是南疆阿圖什的調子……

後來有那麼多年小說人和你們生活在一起。勞動的和戰鬥的日子,偉大的和考驗的歲月,在怒濤和狂風之中,小說人的微小的身軀,正是從你們身上汲取了巨大的信念和力量。生活在遠離沿海大城市的地域的貌似不怎麼開化的人民啊,你們是我的老師和親人。在你們的懷抱里,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我堅信世界是光明的,中國是光明的,我們每一個人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堅信改造世界,改造中國,改造自己的事業漫長而曲折地繼續下去,一定要取得勝利……但是,終於,我不得不暫時離開你們了,我不得不回到自己所屬的那個團體、那個圈子裡,由於多年來情況不明,由於一己得失的患來患去,筆者的心情是很不輕鬆的。你們夫婦為筆者餞行,雪林姑麗你為我做了那麼多香甜的飯菜。你腰上扎著一條挑花的白色圍裙,你頭上圍著一條白尼龍紗的頭巾,系頭巾而不是戴花帽。你已經從阿圖什人變成了伊犁人。你這時已經是半脫產的公社技術幹部,是一個頑皮的兒子和一個美麗的女兒的母親,你的生活、性格是怎樣地不同了呵,只有你的身材,仍然是那樣苗條姣好。你的丈夫和我說了許多惜別和鼓勵的話,一再勸酒。我呢,由於心情的關係每一樣都吃得不多……想起來至今懊悔。臨行的時候,你說了這樣一句話:

「如果他們用不著你,你就回來吧,我們這裡有要你做的事情……」

那麼多年了,你們了解我的為人,正像我了解你們。你說的這句話,你用你那天真的和溫和的嗓音說的這句話,像一個雷霆一樣在我的心頭響起!這真是金石之聲,黃鐘大呂。這是什麼樣的褒獎和鼓勵!一點天良,拳拳此心,一腔熱血又在全身奔流,我再一次感到改造客觀世界、改造主觀世界、經風雨、見世面、與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有多麼寬廣,此生此世,更復何求;謝謝您呀,我的妹妹,謝謝您呀,雪林姑麗……

然而,在我們的故事發生的六十年代,雪林姑麗卻是完全不設防,完全沒有自己的抵禦能力的。經過了兩天休假,她本來準備一早就趕回試驗站去。剛走到路上,庫瓦汗就像一隻發了瘋的母狗一樣地向她撲了過來。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侮辱,她竟然毫無還手之力。甚至當尹中信一再問她話的時候,她反而說不出一句話來。

雪林姑麗啊丁香花,你當真和丁香花一樣地嬌羞無言嗎?你究竟有什麼罪過?為什麼幸福總是對你背過臉去?

童年……一枚枚大無花果在少女的手心裡一拍,帶著少女的手香,遞給尊貴的客人,這裡說的是著名的無花果之鄉阿圖什。你對於建立了全疆首所維吾爾學校的阿圖什市記住了些什麼呢?你可還記得莊嚴肅穆的蘇里堂麻扎 ?你是否還記得兩邊像青灰色的峭壁一樣的阿圖什大峽谷?然後你們全家從阿圖什步行來到喀什噶爾,雄偉的艾提尕爾大清真寺,渾圓的、閃光的穹頂……乾燥的夏日,炎熱的塵煙,火一樣的砂子,鳥兒和蒼鷹也展不開翅子,到處是維吾爾人的充滿了心靈的焦渴的《阿娜爾姑麗》 ,一往情深……樹陰,與桃子一樣巨大的甜杏與表皮光滑的一種稱作李光桃的桃子……人們,穿著色黑無扣的大褂——袷袢的、長須飄拂的莊嚴的男人,嚴嚴實實地蒙著面紗的婦女,響徹全城的《古蘭經》的禱文的吟誦,從西藏引進的長管低音的嗩吶吹響……父親。你還記得父親嗎?究竟哪些是你自己的記憶?哪些是你的母親的敘述留下的印象?是的,你始終相信,你認得自己的父親:高大,強壯,莊嚴,大而深的眼睛,大而高的鼻子,大而圓的耳朵,大而長的鬍鬚,他是一個做土爐的能工巧匠,從早到晚,他操著焦泥、鹽水和羊毛,像女人揉著麵糰。他又是嚴肅而虔誠的穆斯林,每天五次乃馬孜 。當他跪在房子的一角,向著聖地麥加沒完沒了地祈禱的時候,小雪林姑麗是多麼懂事啊,你也獃獃地立在一旁,從來不出一絲聲音,連走路都踮起腳……

為了這,父親是多麼喜歡你啊,他把你放在自己的肩上,放在腿上,給你帶來肉厚汁味甜、包著杏仁的杏乾和一捏就碎的薄皮核桃,他用鬍鬚刺癢了你的臉,和你打鬧在一起……突然,他死了,是病疫嗎?你才三歲半,母親痛哭慘號,鄰居們送來一盆又一盆的粥和飯 。吃不完的粥和飯啊,緊接著的卻是飢餓、寒冷和黑暗,從父親死去再沒有燈油點燈。看一看依靠繡花帽為生的母親的眼睛和手指吧,小小的雪林姑麗有多麼難受……街巷裡來了一個蓄著一撮小鬍子的肉販子,人們稱他為「小鬍子阿哥」,他給你們講述伊犁,廣大而肥沃的土地,豐富的水源,溫和的氣候,即使是乞丐也都騎著馬,母親和「小鬍子阿哥」結婚了,還有幾個在故鄉感到生計艱難的同鄉,一起徒步去伊犁……路上的日日夜夜,穿過新源山口時的冰峰——達坂,夜間燃起的篝火,狼嗥狗叫……

整整走了兩個多月,你們來到了伊犁,這個親切而又生疏的地方。男人戴著硬沿帽子,女人圍著頭巾,而在南疆,男女都是戴小花帽。這裡的女孩子不梳那麼多小辮子。這裡夫妻騎一匹馬的時候總是妻在前,夫在後,而南疆是相反。這裡愛吃拉麵條而南疆愛吃擀麵片。這裡把西紅柿叫做帕米都爾 ,而南疆叫做小葫蘆。這裡的歌聲也好像因為土地的遼闊而變得更加舒展、悠揚……然而,這裡也不是窮人的天堂,對伊犁的中意和讚美並不能掩蓋嚴酷的現實。儘管小鬍子繼父的職業是屠宰,人們稱讚他的妙手能使孱弱的瘦羊的肉變得肥美 。他常常帶一些肝、肺雜碎回家來,吃的比在南疆的時候好一些了。但是,生計仍然艱難,一家人仍然常常是到了夏季脫不下棉襖而到了冬天還穿著單衣。

六歲那年,解放軍來了,三區革命政府的民族軍與解放軍會師並改編為解放軍第五軍,伊犁真的解放了,山山水水沐浴著太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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