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章洋同志的勞動姿態與思考謀劃姿態

章洋與尼牙孜一拍即合

政治姿態

咱們人太重視姿態嘍

早上,他們去參加勞動。薩坎特和何順去水渠工地,章洋和瑪依娜爾去馬廄積肥。參加勞動只是手段,目的在於:培養和發現「根子」,準備串聯。用紮根串聯的方法來揭露和搜集「四不清」的材料,建立「四清」的骨幹隊伍。這大約是繼承了發動農民運動、搞減租反霸、搞土改、發展秘密黨員、發展紅軍的對敵鬥爭的路子。在掌握了政權以後,繼續採取秘密工作、半地下工作的方法,這很不一般,也造成了一些邏輯上與方法上的尷尬。

到馬廄幹活的大都是婦女。少數幾個男人扛著砍土鏝來了,他們的任務是刨挖地上的被壓實了的厚厚的馬糞,裝到抬把子上,再由婦女兩個人一組用抬把子把糞抬出去,堆到路邊,摻上土準備發酵。

新疆,特別是伊犁,畜力是很雄厚的。以這個生產隊來說,就有三十匹耕馬,二十多條耕牛。毛驢是社員私養,只作為代步用的生活資料而不用來生產,只是近年才有一些社員受關內來的漢族農民的影響,開始用驢套車。騾子更是絕無僅有,因為按照穆斯林的風習,認為馬是乾淨的合格的而驢是不潔的違規的,他們對馬驢交配是反感的。與驢交配過的馬是不能食用的。現在,這個馬廄里有兩個騾駒,這是伊力哈穆擔任隊長以後的一個勇敢的試驗。即使沒有驢、騾吧,耕馬耕牛,加上種畜、母畜、幼畜,這裡還是馬歡牛叫,熱鬧盛大。

章洋來到馬廄這邊,看到了停置著不少休閑的或者待修的膠輪車、四輪車、高輪車的停車場,舉目四望,心情很好,兩廂是兩排長長的飼養室,迎面是一個巨大的飼養棚,夏天,牲畜在這個三面有牆,有屋頂而一面空著的棚子里飼養,而目前,棚下堆放著的是玉米秸,麥尾子,裝在麻袋裡的玉米粒、麩糠和飼用的粗鹽,至於棚頂上,堆得比棚頂本身的高度還要高的是山一樣的干苜蓿,從下面仰望,苜蓿似叫人覺得只要走到這個「蓿蓿山」上面就可以伸手夠到雲彩。

章洋很欣賞這個馬廄的規模和氣派,光那一堆架高起來的苜蓿就值得攝影留念。探親回關內時,真應該帶上這樣的照片去吹吹牛,當然,它的意義不在於苜蓿堆得又多又高,將使關內的同志嘆為觀止;而在於它說明了這個生產隊的經濟實力。而現在,這個實力雄厚的生產隊的命運掌握在他章洋的手裡了,他一定要做好工作,為民除害,解民倒懸,要使生產隊的歷史開始新的篇章。這是他的重任,也是他的自豪,當工作把他這樣一個瘦瘦的、其貌不揚的人和一個有人有車有馬有地有糧有草的生產隊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他邁的每一步都增加了分量。

社員們,特別是女社員們紛紛走過來向他問好,嘰嘰喳喳,又說又笑,空氣十分活躍,女社員們一個個身體健康、營養充足,紅光滿面。她們一般下身穿著一條紫紅色的絨褲,腳上穿著牛皮長靴,靴子上還穿著橡膠制的套鞋,以減輕冬季的雪污對靴子的損害。而絨褲和長靴外面,又套上一個花的或色彩明艷的連衣裙,連衣裙的上身外面,穿著棉衣,棉衣是用縫紉機和棉線軋了一豎道又一豎道的,形狀比較緊湊和適合婦女的美好的身材,而不顯得臃腫。這樣的棉衣我們在蘇聯影片中常常見到。她們的頭上圍著五顏六色的頭巾或大披肩,系頭巾、披肩的方法多種多樣,千姿百態。她們的身上大多散發著柴煙和酪奶的氣味,因為,她們在各自的家裡打交道最多的往往就是鍋灶和牛乳。現在,這些女社員們都十分尊敬地看著章洋,那麼多雙明亮而熱情的眼睛在喜悅地、討好地、好奇地注視著他,這使他感到滿足而又有趣,他決心在今天的勞動中身先社員,帶頭干出個樣子來。

瑪依娜爾一到馬廄,就和吐爾遜貝薇拿起了一個抬把子,兩個姑娘談笑風生、行走如飛。有時還你一聲我一嗓,你應我和地唱著歌。吐爾遜貝薇看到章洋彎著腰裝抬把子的那副笨拙的樣子,便站在他旁邊叫道:「同志,腰不要彎那麼多……」她把章洋的砍土鏝拿了過來,做了示範;前手要活一些,後手要拽著點,腰直著點,使砍土鏝的鋼片下土以後大體保持與地面相平,這樣,輕輕一提,才能最大限度地挖起馬糞,輕巧地一甩,滿滿的一砍土鏝馬糞拋到了抬把子上。而章洋呢,卻是一副拚命的架勢,腰彎得與地面平行,像掄洋鎬一樣地用力掄著砍土鏝,猛力砍下去,卻裝不上糞來。見是一個年輕姑娘在指點他,章洋覺得有些窘,他背過身去,不看吐爾遜貝薇,但按照吐爾遜貝薇的示範略略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果然效果大有不同,他用的力少了,出活兒卻多了。於是,他又想在多裝、裝滿上起點帶頭作用。每個抬把子放在他腳下,本來已經裝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不讓抬的人走,他要去踩上兩腳,再往高里裝,直到裝不下了,撂上一砍土鏝糞,簌簌掉下半砍土鏝才罷休。他氣喘吁吁地干著,自以為裝得多、幹得好,挽回了剛才那個笨樣子所失去的面子,其實,這樣一來,就過分延長了裝糞的時間,使抬抬把子的婦女窩了工,前邊一個抬把子沒裝完,後邊兩個抬把子、四個女社員又來了,她們只好排隊等候,而下一次人家乾脆不再到他跟前來,另找別的男社員給裝糞去了。

章洋開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更可怕的是積壓了多半年的已經變得死硬的馬糞尿中產生的刺鼻刺目刺臉的瓦斯——毒氣。如果是說臭,吃草的馬的糞便遠遠談不上臭,如果說是臊,你也可能回想一大泡鋪滿泡沫的馬尿未必有多麼臊,問題在於時間,不算臭的馬糞與不算臊的馬尿,還有不知道什麼外加的東西,經過反覆地壓實與再實壓,反覆地發酵與再變質,它似乎形成了一種氤氳,形成了一種刺激,形成了一種帶著潮氣、酸氣、熱氣、綜合了糞便、酵母、莫名其妙的亞毒藥、塵土、煙霧、化學武器的反人類的力量。章洋已經完全陷入了窒息。他奇怪的不是農民們的勞動膂力與吃苦耐勞,他奇異的是為什麼農村人的嗅覺神經與呼吸道這樣地經得住死嗆生毀。

他假裝解手離開了一下馬廄,總算喘了兩口氣。後來就輕鬆多了,再不見兩三個抬把子積壓在他的腳下。漸漸地,他發覺了是怎麼回事,他認為是婦女們嫌他裝得多,抬起來怕費力才離開了他,於是他大聲喊叫:

「來!到我這兒來!加油啊!不要怕我裝得多啊!」

大多數社員沒有搭理他,他們在專心地干各自的工作,有一些社員不解地向他轉過了頭來,對他的喊叫莫名其妙,有一個原來在他這裡裝糞的懂漢語的女社員迴轉了來,同時用維語回答他道:「不是你裝得多,是你裝得慢慢兒的。」她的話使幾個人笑出了聲。章洋問瑪依娜爾:「她說什麼?」瑪依娜爾也笑了,她說:「沒說什麼……怕你太累了。」章洋更加起勁地、頭也不抬地干著,隨著呼吸的加緊,吸進去的陳年的馬糞尿的味道越來越濃,殺眼睛,嗆鼻子,章洋手開始哆嗦起來,腰抻得酸,腿好像也站不穩了。

正在難以支撐的時候,不知從哪裡飛來了兩團馬糞,把他裝呀裝呀總是裝不齊的抬把子裝滿了。又一個抬把子來了,又有幾團馬糞飛了過來,很快又滿了,其實章洋裝了還不到一半,全靠「天」外飛來的支援。這樣接連三個抬把子裝滿抬走了,章洋直起身來,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他感激地用眼睛去尋找那個支援了他的人。

那個人也正笑眯眯地看著他。那個人個子不高,相當胖,頭上戴著一頂紫紅色的小花帽,由於年久、骯髒,帽子已經變成了黑褐色,而且似乎可以擰出油來。圓圓的頭,圓圓的臉,細細的兩隻眼睛有些紅腫,眼皮略略外翻,他的脖子很短,也可以說是沒有脖子,他的頭和上身的連接用幾何學的術語來說似乎是一個小圓和一個橢圓的相切。他的舊棉衣沒有剩下一個扣子,也沒有用繩、帶系起,他就是這樣穿著棉衣,敞著懷,一邊下擺長,一邊下擺短。他的棉褲非常肥大,臀部撕了一道很長的口子,用粗粗的針腳縫連在一起,褲腳塞到兩隻打了補丁的半高腰膠鞋裡。這兩隻膠鞋似乎也並不是「原配」的一雙,一隻是帶後跟的,而另一隻是平底。但是,比這些外形和衣著上的特點都突出得多的,給人的印象要強烈得多的卻是他的笑容,他那樣努力地、堅持無懈地笑著,他的笑容遍布了他的五官和全身,即使動物會笑,那麼,貓兒見到了老鼠或者雄雞見了母雞也不會笑得這樣好、這樣感人。這是一種發射性的和富有黏附力的笑,他的頭臉微微前探,似乎要把笑容發射出去,用笑容去擁抱對方,用笑容把自己黏附在對方身上。

就這樣,章洋認識了尼牙孜。

休息的時候,章洋與尼牙孜合坐在一個翻放著的抬把子上。「您住在哪兒?」尼牙孜問:「在阿卜都熱合曼家。」章洋答。尼牙孜嘆了一口氣,哼了一聲。他的反應立即引起了章洋的注意,他問:「阿卜都熱合曼這個人怎麼樣?」「這個人嘛……」尼牙孜眯起了紅紅的眼睛,思忖著,「說嘛,不要有什麼顧慮……」章洋鼓勵著。「他是我們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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