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泰外庫雄風懲惡劣,風輕月淡

愛彌拉麗質見高潔,意雅情深

自從泰外庫和雪林姑麗離婚,把自己的房屋供給莊子上的小學班用以後,他一直住在大隊的前理髮室。這間前理髮室,就位於公路與目前正在施工改線的大渠交叉在橋邊的一角,沒有院落,還沒有園子,只是一間孤零零的房子面對著夏季流水奔騰,冬季杳無聲息的乾渠和汽車、馬車、自行車不斷,塵土飛揚的大路。這間房子經常是掛著一個鎖的,有些外隊的、過路的人至今不知道裡面已經住上了人。

很長時間了,伊力哈穆沒有顧上到他這兒來。昨天在水渠工地上,泰外庫的情緒使他不安,泰外庫是多麼需要他的關心和幫助呀!隨著走近泰外庫的房門,他的心情漸漸由沉重變得沉穩和寬慰了。門上沒有鎖。房頂的煙囪正冒著濃煙。這麼說,這位夥計在家呢。只要在家,哪怕是三言五語也可以做到推心置腹。伊力哈穆有信心地、砰地推開了門。

伊力哈穆一怔,在煙氣瀰漫的房子里,除了泰外庫以外,還有一個人,一個女子。

一進門伊力哈穆就看見了那蹲在灶前、撥拉著柴火的姑娘的後影了。圍在頭上的、遮住了整個肩背的、駝色的絨毛大圍巾;深灰底色、帶著嫩綠色的細方格的粗線呢外衣;耷拉到地上的紫色條絨的連衣裙……泰外庫坐在床上,痴呆而又慌亂。他機械地和伊力哈穆握手問好。

火撲的一聲燒著了,姑娘站起身來,轉過了頭。伊力哈穆看到了那輪廓分明、肌肉緊湊、顴骨略高、膚色微黑的臉,那深邃的眼睛和好像削出來的端正的、大而有力的鼻子。這是一張舞蹈演員的或者體操運動員的面孔,這也是一張端莊而驕傲的面孔。她就是愛彌拉克孜。

「愛彌拉克孜姑娘 ,這是您嗎?您在嗎?好久不見了啊!」

「伊力哈穆哥,您好,還能不在嗎?瞧,我來了噢。我們大隊的鏈黴素用完了。公社衛生院里庫存的還多,電話里院長答應調給我們一些。今天,我來取葯的,順便把泰外庫借給我用的手電筒還給他。」愛彌拉克孜向伊力哈穆簡練地,卻又是多餘地說明著。

「您沒有回家嗎?」

「今天怕沒有時間了。」愛彌拉克孜的眼睛凄苦地一眨,眼角上顯示了細細的魚尾紋,很快又恢複了她那種獨有的既和藹又冷淡的表情。她向泰外庫說:

「您不應該一氣添那麼多柴。堵住了煙道,還怎麼燒得起來呢?那麼,它現在燒得正好,再見,泰外庫哥,謝謝您借給我的電筒。再見,伊力哈穆哥,時間到來的時候 ,請您到我們那兒去玩。」說完,愛彌拉克孜扶一扶頭巾,轉過了身去。說話的時候,她的那隻沒有手掌的左手一直插在上衣兜里,更顯出一種高傲的神情。她走了,有一會兒依然可以聽到她那輕盈而又麻利的腳步聲。

「怎麼連一聲再見也不說,也不送送你的客人啊!」伊力哈穆提醒著。

泰外庫迷惑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答非所問地說:「這個房子里的煙太大了,又亂……」

伊力哈穆看了看四周。作為一間單身漢的住房,泰外庫料理得還是過得去的。水桶上蓋著蓋,麵粉口袋擰著口,清油和醋瓶子掛在牆上,茶罐和鹽罐放在壁櫥里。各就各位。只是地好像剛掃了一半,掃把倒在乾淨和塵垢的分界線上。

伊力哈穆把鐵杴把子遞給了泰外庫:「給。再找個碗碴子刮刮,用起來就順手了。」

「那好。昨天上午去木匠房開票,還沒買上。」泰外庫接過了杴把子,放在一邊,仍然坐著不動。

「你還沒有吃早茶吧?」伊力哈穆問。

「呵,這就,這就。」

伊力哈穆笑了笑,熟悉地從懸掛在房樑上的、放東西的木板上取下一個大搪瓷缸子,從壁櫥的茶罐子里抓了一把茶葉放到了缸子里。泰外庫這才起身走過來,接過缸子。伊力哈穆打開灶上的鍋蓋,裡面的不多的水已經開了。泰外庫拿起葫蘆瓢從鍋里舀起了一瓢水,倒向茶缸里。他心不在焉,倒得太多了,還沒有沉下去的茶葉隨著水溢到了外面,落到了地上,伊力哈穆喊叫了一聲他才停下來,順手把瓢里的剩水潑到了門旁。

泰外庫把缸子放在灶口前,兩眼盯著愛彌拉克孜給燒起來的熾熱的火。

「你什麼時候借給她手電筒了?」伊力哈穆隨口問。

「誰?她嗎?是上個星期天。夜晚。路上有兩個流氓跟她搗亂。」

「她現在情緒好了嗎?」

「情緒?誰的情緒?我哪裡知道?」

「真是個出色的姑娘。」

「……」

「昨天,是你給尼牙孜宰的牛嗎?」

「沒有,什麼,是的。庫瓦汗叫我去宰的。」

「他的牛有病嗎?」

「牛有病?我哪裡知道?有我什麼事……這還有一些煮熟了的牛肉呢,伊力哈穆哥,您吃不吃?」

「謝謝,你請,我剛吃過東西,你呆會兒去勞動吧?」

「勞動?當然了,還能不勞動嗎?」泰外庫的回答怔怔磕磕,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活潑跳躍的火焰。

看來,不是談話的時候。也許,是愛彌拉克孜的到來使大個子心慌意亂?也許,這個興趣多變主意也多變的孤兒又在迷住了什麼新事業?好吧,讓他出一會兒神吧,這並沒有什麼不好。

「時間不早了,喝了茶快去工地吧,我先走了。」

「一起吃茶……」泰外庫顯出了抱歉的笑容。

「謝謝。」

伊力哈穆走了。泰外庫獃獃地坐在爐灶旁,握著拳頭,抵著下巴。缸子里的茶水沸騰了,哼哼著一個柔曼的調子。早晨,他剛收攏起被子,往灶里添上一把柴火,划了一根火柴就掃地。地掃到半截,愛彌拉克孜進來了,多麼意外……這個從小他就熟悉的,而後來在他的心目中是高高在上的女醫生,突然出現在他的不成樣子的、路邊的、昏黑、窄小、破舊,沒有院子更沒有花園的房子——前理髮室里。理髮室里至今保留著劣質的、涉嫌變質的肥皂水與臟頭髮的氣味。愛彌拉克孜的到來使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和喜悅,然而更多的是慚愧,是自慚形穢,是一連串的失悔。他怎麼會沒有想到愛彌拉克孜要還他的手電筒呢?他怎麼沒有把房間整理得更齊整一些,更符合他這個勤勞、能幹、精力無窮的人的特點呢?他怎麼偏偏是今天,醒了以後還躺在被窩裡遐想,膩膩歪歪硬是不蹦起來呢?如果早起五分鐘,地也會掃完的,房間也會是另一副面貌啊!他的棉衣上少了兩個扣子,他的臉像一個刺蝟(他摸了摸那扎人的絡腮鬍須),而且他竟然沒有戴帽子。他連一句「請坐」「請喝茶」之類的話都沒有說,他顯得何等愚笨,痴呆,不文明,不懂禮節,粗魯。混亂,懶惰……連柴火也不會燒,搞得到處是該死的煙……生活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呵。一滴眼淚,悄悄地從眼角里爬了出來,淌過他的腮,落到了他握得骨節作響的拳頭上。

泰外庫忘記了上工,忘記了自己呆坐了多長時間,燒好了的茶也沒有喝。忽然,一陣響亮而喧鬧的汽車聲和歡呼聲浪衝進了這個房間,連房頂和地面也被震搖著,晃動著……

九點過五分,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的幹部們乘的四輛大卡車,開到了躍進公社。

這一天,整個公社沉浸在一種不尋常的忙亂,歡樂的氣氛里。當汽車開過的時候,行人停止了腳步,正在趕車的雙手收緊了韁繩。抱著小孩子、將著大孩子的婦女和老人走到了門口,他們向被迎面的疾風吹得雙頰通紅的社教幹部們招手、歡呼,拚命想從一晃即過的汽車上認出,記下幾個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面孔。連低矮的農家屋頂上的單腿獨立著的雄雞,渠里的冰水上浮游著的鴨子,因為道路掃得空前清潔而找不著一根草棍、無聊地搜尋著的牛犢子,也都發出各自的驚喜的鳴叫。只有麥素木圈養的那條黑狗,惡狠狠地向著汽車隊撲去,儘管跑了一段就被汽車拉下了老遠,它仍然齜著牙,撅著尾巴,汪汪地吠叫個不住。

公社機關院子里插著許多面迎風招展的紅旗和彩旗。「熱烈歡迎四清工作隊進駐我公社」的標語鮮明耀眼。在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招呼聲、掌聲、笑聲和廣播喇叭里正放送著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銅管樂曲聲中,車停了,排氣管放出了氣。人們跑向正在敏捷地從車上跳下來或者笨拙地從車後爬下來的工作隊隊員們,幫他們從地上拎起他們的行李與提包,說著、笑著,把他們讓到火爐燒得通紅的溫暖的房間里。「冷不冷?」「一點也不冷。」「您貴姓?」「我姓張。」「您呢?」「我叫買買提。」「老張同志辛苦了。」「謝謝您,買買提同志。」「我給您去打一盆洗臉水。」「我自己來」「哎呀,我的毛巾哪裡去啦?」「這裡還有……先用我的……」

人們懷著真誠的歡迎,熱情的期待,強烈的好奇和濃厚的興趣湧向公社,爭相看一看這麼多首次見面的親人。有的在門口探一探頭,調皮而又羞澀地一笑。走進辦公室改成的臨時宿舍,用流利的、結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