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用鐵杴的三種套路

迎接工作隊的動員

尼牙孜的牛意欲何往

田野覆蓋著薄薄的白雪,空中飄浮著淡淡的藍霧。鄉村大路旁,長著銀色樹榦的挺立的白楊,即使是冬季吧,也用那高舉的茂密的枝條,發揮著欣欣的生機。樹間的幾面紅旗,在這遼闊素凈的大自然的襯托之下,顯得格外分明而又熱烈。

這裡是大隊水利工地,挖出來的新土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吸引著雪後覓食的麻雀,遠遠望去,不見被土方遮住了的人影,只見樹杈上懸掛著的帽子,裝著吃食的口袋。一塊又一塊的、鞋楦形的、帶著鐵杴的切削印記的深褐色的泥土,冒著熱氣,爭先恐後地從深坑裡歡騰跳躍而出,好像急於從沉睡多年的地底伸直腰身,放眼看一看這光明而新奇的世界。

人們聚集在一個闊大的深坑裡挖渠修跌水。已經挖了三米多深了。在這樣的深處土層完全沒有凍結,它新鮮、柔軟、溫暖,只是帶點膠泥的性質,有一些黏連。伊力哈穆把鐵杴頭磨得鋥亮,他叉開腿,屈膝向前一拱,滿滿地鏟起一杴泥土,握住長柄頂端的左手後撤,右手輕輕一按,做好過渡和準備的姿勢,然後腰一挺,臂膀一抬,鐵杴高高揚起,泥土「沙」的一聲飛了出去。他的四肢、腰、背以至脖頸,勻稱地配合著用力,他的健壯的肌肉,在這有節奏的勞動中得到了充分的舒展和滿足。他的洋溢的幹勁和體力,通過長長的木柄和光滑的杴頭,正在奉獻給家鄉的親愛的土地,獻給自己的階級,獻給社會主義。他的土鏟得越來越滿,動作越來越快。鏟土、躬身、揚土、挺直,再鏟土……新的渠道,新的農村就是這樣出現的。他彷彿看到了渠水汩汩地奔流,聽到了磨盤吱吱地運轉,浪花翻騰,電燈明亮,一往直前的渠水激蕩著、推動著、催促著他,他和他的鄉親們的鐵杴揮舞得更迅速了。

吐爾遜貝薇站在他的旁邊,白皙的面孔上浮現著紅暈,年輕而又靈活,操縱鐵杴就像操縱一個得心應手的槓桿。每當揚起一杴土的時候,她總是灑利地斜著一轉上身,用一種非常好看的姿勢看著拋起的土怎樣落下來,然後,放心和滿足地又是一杴。她不由自主地暗暗和伊力哈穆競賽起來,一般的小夥子,往往不是她的對手,現在看來,伊力哈穆也完全是一般水平。一杴、兩杴……十一杴……五十六杴,緊緊咬住,絕不落後。但是,為什麼她堆起來的土似乎越來越小,而隊長的那一堆土卻越來越大了呢?原來,同樣一杴,她遠遠沒有伊力哈穆鏟得那樣多、那樣滿。漸漸地,她氣促了,燥熱了,她脫下棉衣,忽地扔出去老遠,嚇得停在新土上覓食的麻雀撲翅亂飛。又過了一陣子,她又脫下了坎肩,隨手甩了出去。

「小心著涼!」伊力哈穆制止她,並且替她把扔出去的棉坎肩拿了回來。

「我落後了!」吐爾遜貝薇悻悻地說。

伊力哈穆的另一邊是泰外庫。他拒絕拉運人糞尿,暫時離開了「車把式」的職位。他身高力大,鐵杴在他的手裡顯得過於小巧。他在鏟土的同時已經包含了上抬的動作,而當杴頭還沒有舉起的時候,只消用腕子一抖,已經把土拋了出去,立即,他頭也不抬地把鐵杴收回了……就這樣一氣呵成,鐵杴沿著橢圓形的軌道運行,好像是他手裡的一件玩具。幹上一陣子,他便停下來,臉色冷漠地扶著杴柄發獃。

乾乾停停,停停乾乾,他堆的土堆仍然屬第一,其實,他也並不是沒有使力,只是他不喜歡也無需乎顯出那麼一種氣喘吁吁的樣子罷了。忽然,吱嘎一聲,泰外庫的杴柄斷了,他拾起那半截斷柄,端詳著碴口,恨恨地罵了一句。

伊力哈穆走近來,看到這情形,不禁笑了。他不無讚歎地責備說:

「怎麼搞了個楊木棒?它怎麼經得住您這個好漢的擺弄!去,我家有個現成的青岡木杴把子,拿來裝上吧!」

泰外庫懊喪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活該倒霉了呢。」他瞟了一下伊力哈穆:「謝謝,隊長哥。我還是上木匠房開票買一個吧。」伊力哈穆還要說話,他已經夾起鐵杴頭轉身走掉了。

泰外庫為什麼說話這樣生疏了?他情緒不好嗎?伊力哈穆不由得回想起他「摜鞭子」的情形。隊里制定了冬季大搞積肥的計畫,並且聯繫好了去城市掏廁所。這是個移風易俗的事情,受到了絕大多數社員的擁護,他們積極報名參加。而泰外庫呢,只一句話:「我不去拉大糞。」人們給他講肥料的作用,講千方百計奪高產的意義,沒用。泰外庫要求回隊參加勞動。伊力哈穆想,這也好,和大家在一起,也許對他更好一些,免得長年累月總是獨來獨往地趕車。伊力哈穆接受了泰外庫交回的鞭子。派誰去?這個苦活,又累又臟又凍,還帶幾分危險,需要一個責任心強、體力壯而又心細,還要有些駕駛牲口的經驗的人,隊委會選中了艾拜杜拉,他同意了。但似乎後來出現了一種流言蜚語,說艾拜杜拉接管了泰外庫的一切——老婆、馬和車輛,這種該死的無聊的挑撥是不是對泰外庫發生了某種影響?作為隊長的伊力哈穆是不是本應該預見到這一點而更妥善地處理呢?這位又過起單身生活的大漢過得怎樣?他最近關心得太不夠了啊。

「伊力哈穆哥!」傳來了吐爾遜貝薇的催促的召喚,「您乏了嗎?怎麼站著不動?加油啊,看,我鏟的土要趕過您去了呢!」

吐爾遜貝薇興緻勃勃,用嘹亮的、發自肺腑的聲音唱起了自編的歌曲:

太陽照在心上,

百靈鳥來到舌頭上,

紅玫瑰開在手上,

社員走在大寨之路上。

清水流在渠里,

心兒放在社裡,

大寨的姐妹們啊,

我們永遠在一起。

吐爾遜貝薇並不是公認的歌手,但是今天,勞動的快樂使她唱得非常出色。她的歌聲像陽光下的小泉,像草原上的清風,像藍天里的雲雀,高亢,明亮,洗滌著人們的心靈,呼喚著青春的活力。陸陸續續有幾個青年應和著唱了起來。唱歌的人越來越多了。有的唱著吐爾遜貝薇剛剛唱過的詞,有的唱旁的詞,有的唱「來來來」,有的像哈薩克人那樣的唱「啊——吼」,各人唱起了發自各人內心的歌曲,所有的內心都向著同一個太陽,所有的歌曲匯合成了整體的歡樂、自豪、剛強的調子,既和諧又嘈雜,生活的旋律本身就是這樣。

中午,挖渠的人們各自拿著乾糧到阿西穆家裡去喝茶,就是墊補墊補,可以節約許多時間,冬天的白晝本來就很短。人們走進阿西穆的院子的時候,正聽到阿西穆的少有的大喊大叫:

「瞧你!長大了,長胖了,再不把我的話往耳朵里裝了……不害怕不害怕,儘管這樣去吹牛吧,到時候哭都來不及呢!」

房門砰地一聲開了,伊明江漲紅著臉,噙著眼淚跑了出來,也不回答大家的問詢,扭頭跑掉了。

這頓茶喝得怪無趣的。阿西穆的老伴病病怏怏,燒出來的茶水淡而無味,卻帶有一股子搌布的味兒。阿西穆一言不發,斜靠著牆——一個口齒刻薄的社員評論說,他那個樣子活像個正在坐月子的產婦。特別是當他一眼看到前來喝茶的還有露出了長頭髮、穿著長褲子、個子比他還高但還沒有結婚的團支部書記吐爾遜貝薇的時候,他面色蒼白,頹喪晦氣,暗暗發抖。按說,這種類型的中午聚餐是最熱鬧的,人們交換食品,評議上午各自勞動的優劣,互相談一些趣聞、笑話,往往是談笑風生,腸胃和精神都得到同等的撫慰。今天,卻因為主人的情緒不好,客人們也是草草充饑之後就起身告辭。臨走的時候,阿西穆留下了伊力哈穆叫了一聲「隊長」,伊力哈穆連忙又坐了下來,俯身說:「我的耳朵在您這兒。」

阿西穆結結巴巴、亂七八糟地說了起來。但是他的表情很堅決,似乎生怕一下子不把話說完,下次就再也沒有膽量、機會和能力說出這些話來似的。他說:「那三棵蘋果樹,兩棵是夏檸檬,一棵是蒙派斯,胡大保佑,它們每年結的果子是我們吃不完的。旁邊還有一棵毛桃樹,等春天一來,我準備嫁接上大蜜桃。都是我親手栽種的。我感謝毛主席,感謝黨和人民公社。我對生活再無所求。人生百年,終有一死,我們所有的人都要走這條路,或升天堂,或墜多災海,不到復活和最後審判的日子便不再迴轉。留下的只有後代。愛彌拉克孜本來不過是個丫頭,現在,她已經成了公家的人,再不聽她爹媽的話了。隊長!伊力哈穆阿洪,我的好兄弟,無論如何,請您開恩把伊明江給我留下吧。他媽病成這個樣子,除了伊明江我還能指望誰?」說著,他氣吞聲咽,失聲哭了起來。

伊力哈穆摸不著頭腦:「您在說什麼呀,阿西穆哥,請別哭,您到底要我做什麼?」

「伊明江不能當保管,不能當幹部,他得了腦袋疼的病了!」老漢抽噎著。

伊明江得了頭痛症?這是從哪兒說起?伊力哈穆問道:「伊明江頭痛嗎?到醫生那裡看了沒有?嚴重嗎?」

「是的……不是的……但是……」

「我看他身體不壞嘛。他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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