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麥素木大講馬克思、列寧、斯大林

麥素木邀請泰外庫共進晚餐

正像在一切事情上消息靈通一樣,麥素木「科長」當夜就得知了扣牛的事情。第二天一大早,不顧老婆古海麗巴儂的懷疑和保留,他端起一大碗熬過了的、浮著耀眼的黃油和厚實的奶皮子的牛奶來到了尼牙孜的家。進門的時候,他的滿意的笑容馬上變成了同情的愁眉苦臉。

順便說一下,伊犁農家飼養的奶牛,是一些土種牛,個頭約為丹麥、荷蘭良種牛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牛乳產量約一公斤半至七八公斤,所需飼料也不太多。內地的漢族居民往往無法想像北部新疆農家對於奶牛的飼養,人們往往會認為養奶牛是極為豪華與闊綽的事。知道了這裡說的是小小土奶牛,就好理解了。

主人尼牙孜剛洗完臉,臉上還帶著水珠和沒有洗凈的眼屎。他光著腳,坐在炕沿上。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使他怔在那裡。對於絕大多數人,他有一種習慣的敵意,別人和他打交道,多半是為了欺騙或糟害他,他認為。他戒備地、疑惑地打量著麥素木那黃白扁平的臉,甚至忘了回答這首次造訪的客人的問好,沒有按常規說一聲「請進」,甚至臉上連一點起碼的笑容都沒有做出。女人庫瓦汗則是另外一種樣子,她沒顧看清來客是誰,柴灰迷住了她的眼睛,卻一眼盯住了盛奶的碗,她忍住疼痛、透過淚花,立即測量了奶皮子的厚度,判定了牛奶的濃度和含脂率。於是她的每一條皺紋上都堆起了笑意。她一面安拉、胡大、請進、請上坐地叫嚷,一面胡亂收拾尚未疊好的被褥,連拉帶扭帶掐驅趕起了還沒有睡醒的孩子。在她的聲音和動作中,洋溢著一種天真和廉價的滿足,好像嘴饞的孩子在垃圾堆里揀到了一個糖球;流露著一種討好的嬌媚,如果你閉緊眼睛,說不定會聯想到熱情的白痴少女。

麥素木放下奶碗,忍住難聞的氣味和嗆鼻的灰塵,不慌不忙地靠著炕沿邊的柱子——那是為了支撐已經有了裂紋的房梁而在不久前楔進去的——坐了下來,有意無意地問道:「還沒有喝茶嗎?」

「哇耶喂耶,讓我們怎麼喝茶呀?您看,能這樣欺負人嗎?把我們可憐人的牛也抓了去了。呀,安拉,呀,胡大,莫非我們是地主?我們又沒有錢買牛奶,沒有錢,錢哪裡有啊!」

尼牙孜制止庫瓦汗說:「不要說那麼多話!還不快去燒茶,擺桌子,鋪飯單!」

「馬上,馬上。這次茶葉也不好。上月我和供銷社的售貨員吵了一架。這世上的壞人是多麼多啊!從此她就不給我好茶葉,全是碎的,全是梗子……」在客人送來的上好的熟奶所引起的興奮和喜悅中的庫瓦汗,打開了話匣子,但是她看到了丈夫的緊蹙的眉頭下的陰沉的目光。尼牙孜不顧客人在場,悄悄地厲聲警告說:「少廢話!」

「胡大造人的時候,就不該給女人以舌頭!女人說這麼多話,本身就是災難!」他嚴肅地說,並向麥素木嚴肅地一笑,「請上坐!」

尼牙孜的故作威風的樣子,使麥素木暗自發笑,他不言不語坐了「上坐」。等到炕桌擺好,飯單鋪上,奶茶端來以後,他一面細心地掰著饢,一面嘖嘖地嘆息說:

「看樣子,您那條牛,再也不會給您了!」

「什麼?」尼牙孜和庫瓦汗同時一驚,叫了起來。

「隊長的意思,扣下你的牛頂賬。」

「真的?」

「難道不是真的?」麥素木從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對尼牙孜竟敢懷疑他的情報的真實性表示了不滿。他呷了一口奶茶,眼睛看著別處,冷淡地、呆板地說,「阿卜都熱合曼哥逢人便說,您欠隊上好幾百塊錢。您的牛前後五次進了麥地……」

「怎麼是好幾百塊?哪裡有五次?」

「一百塊也罷,八百塊也罷,四次也好,六次也好……反正牛不給了。」

「這不行!」尼牙孜大叫起來,「我不答應!」

「嘿!您不答應!」麥素木伸展了一下眉毛和上唇,用一種成年人逗弄孩子的認真勁兒,做了一個吃驚而又敬佩的樣子。

「我和他動刀子!」麥素木的輕佻刺激了尼牙孜,他大叫起來。

麥素木輕蔑地微微一笑,他的眉毛和嘴唇的變化,呈現了一個鬼臉。

「我……」尼牙孜自覺失言,大話總是把人引到死巷子里。他求救的目光不由得向庫瓦汗一瞥。

「麥素木大哥,麥素木科長,」不該長舌頭的女人庫瓦汗的舌頭抖動起來,「您說話啊,可怎麼辦呢?您知道,一天不喝奶茶,我就頭昏、睜不開眼,兩天不喝,我就四肢酸痛,起不來炕,三天不喝,靈魂就會從我的軀殼裡走開,我的頭疼得快裂開了……啊赫 ,嗚赫 ……」庫瓦汗嘆息著、哀求著,眼淚流在了眼角上。

「有什麼辦法呢?」麥素木同情地點一點頭,陰雲出現在他的臉孔上,「隊長是他!如果穆薩當隊長……」

「穆薩是我的友人,那當然就不用說了,我們倆自幼就像兄弟一樣……」尼牙孜抓住了另一個話題,藉機吹噓著。

「自幼?」麥素木的耳朵偏偏很尖,「自幼您不是在南疆嗎?」他問,盯視著尼牙孜,目光彷彿在說:「你們的底細,你以為我不知道?」

尼牙孜翻了翻眼,他習慣於說謊,習慣於謊言被戳穿,習慣於在被戳穿的時候裝聾作啞臉都不紅一下。

但是麥素木寬洪地放過了尼牙孜,他說:「是啊,隊長是誰,就像爸爸是誰一樣,將決定我們的命運。不同的是,爸爸不歸我們選擇,而隊長是可以選擇的。」

「可我們的牛呢?」庫瓦汗插嘴說,顯然,她對麥素木的抽象的論辯不感興趣。

「你們的牛當然是不應該扣的。按照政策,只應該對你們進行思想教育,講道理,說服,至多是口頭上批評批評,反正是人民內部矛盾,你們是貧農,打擊貧農,便是打擊革命。毛主席說的。他扣牛,這是不對的!」

「您瞧!」尼牙孜和庫瓦汗同時欣喜地連連點著頭。

「可他扣了!讓他扣去!我們不要了!快了,我們說話的機會快到了……」

「您這是什麼話!」庫瓦汗激憤地漲紅了臉,已經是一副吵架的架式了,「不讓我們要牛了!把您的奶牛給我嗎?還是當過科長的人,我已經說過,不喝奶茶……」

「可以啊,明天您就把我們家的奶牛牽到你們家來吧。」麥素木慷慨而又輕鬆地說。

維吾爾人懂得,過分的慷慨是絕對不能當真的,當然,不慷慨是絕對不允許的。越慷慨就越不可當真。表達慷慨是男子漢的豪邁。相信、依賴與認領慷慨則是不可救藥的白痴葫蘆頭 。

「我一定要把牛要回來,」尼牙孜威風凜凜地說,「伊力哈穆不給,我就去大隊告他!我去找庫圖庫扎爾大隊長,誰都知道,去年我是怎樣地為他說過話!為了這,那個修正主義的廖尼卡威脅我、侮辱我……」

「所以大隊長會向著您,替您把牛要回來?」麥素木冷冷地反問道,「看來,您根本不了解我們的大隊長!何況現在,他在受排擠、受打擊。您去大隊,他只能訓斥您,收拾您,讓您的屁股流湯……」

「這……」尼牙孜承認,麥素木的話是對的。

「請不要這樣啊,麥素木哥,您給我們一點智慧吧!」庫瓦汗又哀求起來。

想教給你們一點智慧,真比教驢子跳舞還難呢!麥素木心裡說。看來,只好退而求其次了。總不能搭上一碗牛奶,卻落個挨罵的結果。

「讓庫瓦汗去找一下帕夏汗吧。」麥素木漫不經心地說。

尼牙孜懂得庫瓦汗找帕夏汗的意味,不禁沉吟了一下,摸了摸前額。

「其實呢,您也太不像話,」麥素木忽然話鋒一轉,「麥田是隊里的,奶牛是您個人的,您就光知道個人利益,不顧隊里的利益,當幹部的哪能不生氣?伊力哈穆隊長是那麼積極,又怎麼能寬恕您?要不您就寫個檢討書、保證書,那叫什麼來著?對,對,就叫低頭認罪。說明您是自願送去奶牛還賬。可您的賬不是用一條牛可以償還得清的,最好把驢子也牽上送去。從今以後起早貪黑,積極勞動,隊里的一根草、一粒糧也不要往家裡拿……說不定您還可以當上勞動模範,獎給您兩條毛巾,一個搪瓷缸子,上自治州開會吃手抓羊肉……哈哈哈,我要走了。我要喂鴿子去,庫瓦汗,聽說您撿回不少的糜子米,能不能給我一點點?哎,唉,我的鴿子,咕咕咕,咕咕咕,要吃糜子米……什麼?沒有了!對,對,對,沒有關係,不要緊,找得到的,世上有的東西,人們就能找到,糜子能找到,金子也能找到,葫蘆更是到處都是。我走了。聽說咱們公社今年是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重點,下個月會有一大批工作幹部來呢。瞧,您的臉色變了,您怕什麼?這次運動主要是整幹部的,是伊力哈穆收拾您還是您收拾伊力哈穆,還要走著瞧,可能的,什麼都是可能的,當您煩悶的時候,到我那裡去坐一坐吧……再見。」

儘管對「科長」充滿了反感和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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