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圍著火爐給玉米脫粒,照樣是一個安詳的冬天

任何不尋常的事件,對於身在其中的人來說,又是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他們只是碰到了無法避免的情況,做了無法不做的事情。伊犁人民,在一九六二年的春天通過了巨大的考驗,他們變得更加正常,更加鎮定了。地球不慌不忙地旋轉,歲月照常無異地更迭,很快,這一切似乎都成了往事;農村,又變得平靜了。一眼望去,甚至你感到這裡主宰著生活的仍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萬古不變的節律。

這種表面的平靜,說明了鬥爭的深入,也表現了鬥爭的勝利。一九六二年,話說國內外的一批「英雄好漢」氣勢洶洶地向我國西北邊疆的伊犁-塔城地區的人民撲來,似乎要削平天山、倒流伊犁河流;結果呢,是他們自己碰得頭破血流。他們伸出的毒爪——身材細長、臉色粉紅的木拉托夫之流也去到了鬼知道的地方。我們這個大隊的地主分子瑪麗汗和依卜拉欣,經過一番小小的較量,又失敗了。瑪麗汗的駝背似乎又向下彎了幾度,頭頂又禿了幾分。依卜拉欣的最後的兩顆牙齒也掉光了,他又不安假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滿口無牙、說話含糊不清、吃飯生吞整咽的半死不活的動物。那個在一晝夜之間,搖身一變成了韃靼人、「蘇聯僑民」的麥斯莫夫,並沒有走成。蘇僑協會非法發給他的僑民證被沒收了,經過了一番周折,他又變成了麥素木。不是縣人民委員會的科長麥素木而是外逃未遂、狼狽不堪的無業游民麥素木。直到一九六二年冬天,他被安置到躍進公社愛國大隊,在庫圖庫扎爾的手下當一名社員。整個冬天,他抬不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像一個正在如廁的痢疾患者。他帶著老婆搬了來,老婆叫做古海麗·巴儂,據說她是「真正的」烏茲別克。他的家產仍然優於一般社員。人民是寬大的,對於麥素木這樣的人,只要他自己從此奉公守法,仍然可以既往不咎。許多農民仍然寬厚地、略帶幾分對於讀過書、當過幹部的人的敬意,稱呼他作「麥素木科長」。但是,更多的人卻給他起了個新的、饒有嘲諷意味的雅號——半拉子哈吉。哈吉這個稱呼,本來是指去麥加朝過覲的人,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的名著,一般譯作《哈澤穆拉特》的,就是描寫車臣的一個人物,依新疆的方式應該喚之為「木拉提哈吉」的。這裡用在麥素木身上,是指他外走未成,換一個視角,也就是說他差一點就走到外國去了。伊斯蘭教要求祂的信徒履行五個義務:念功、拜功、齋功、課功、朝功,朝功即到麥加朝覲天房。哈吉本來是指朝過覲的人,用到麥素木身上,就十分滑稽了。

還有我們見了一面的依卜拉欣的侄子,那個長發小子,他回到自己的單位,又是交代檢討,又是痛哭流涕,又是揭發檢舉他的叔叔,好吧,把情況講清楚就行了,他的生活照舊,工作如常,但是,四隊的莊子上再也沒見到他露面了。

還有些曾經驚慌失措的人。其實,容易慌亂的人也容易平息,常常六神無主的人也常常無所用心。不用說,阿西穆的家業仍在穩步發展,他的坐騎——一頭草驢下了小驢駒,現在,當他騎驢來往於莊子與大隊供銷社之間的時候,灰毛小駒前前後後地跟著他歡蹦亂跳。一九六二年冬天,他的果園裡的秋檸檬果獲得豐收,他把蘋果整整齊齊地下到了菜窖;到了一九六三年初的開齋節前,他以每公斤六角的價格賣給了供銷社,賺了不少錢。如果秋季賣,最多只能賣一公斤一角的。他的女兒愛彌拉克孜畢了業,分配到本公社的衛生院,第一年每月工資三十八元四角,愛彌拉克孜把全部工資交給了父親,這使阿西穆心花怒放,或者按照維語的修辭格式叫做胸膛里裝滿了盛不下的快樂。當然,阿西穆早已忘掉了春季他曾經命令女兒中途退學,險些功虧一簣。但是,他的弟媳帕夏汗有一次來阿西穆家,提醒他一個未婚的女孩子給人看病有多麼不好,帕夏汗描繪了一些畫面,例如她可能需要給男子的陰部和肛門上藥,這使老漢一閉眼就魂飛天外。

但是,七隊小麥的被竊一案並沒有什麼重大的進展,愛國大隊黨支部的支委會仍然是很少效率。在包廷貴豬娃子死掉的時候,庫圖庫扎爾對伊力哈穆發了那麼大的脾氣,但此後這件事硬是被擱置在了一邊。豬娃子到底是誰打死的?就連這個小事也沒有結論,反正包廷貴不敢再鬧騰了,泰外庫也沒有認錯、賠錢。敢情有些一時火燒眉毛、看來不立即解決就要出事情的麻達,照舊也可以不予解決,不解決也不會天塌下來。歷史的規律就是這樣的:舊的矛盾的遺留阻擋不住歷史進入新的階段;而在新的階段人們解決新的矛盾的時候也必須同時「補課」,解決遺留下來的舊的矛盾。一切動蕩都是暫時的,它必然被平穩所代替,而一切平穩里又都孕育著新的動蕩。

雪林姑麗和泰外庫離婚了,她暫時和吐爾遜貝薇住在一起,熱情潑辣的再娜甫與老成持重的熱依穆都對她不錯,關心她,卻絲毫不干涉她生活。廖尼卡又活潑起來了,甚至還有些油腔滑調,在磨房,他和顧客們眉飛色舞地神聊海說,下工後,洗臉的時候從臉上、鼻孔里、耳朵里衝掉那麼多的麵粉,水湯接下來足可以打一盆漿糊。一九六二年十一月,狄麗娜爾生了一個女兒,狄麗娜爾的媽媽來照顧了月子,以這個外孫的出世為契機(可能也和那次「鬧事」的教訓有關),亞森木匠家的大門終於向狄麗娜爾和外孫女開放了。狄麗娜爾生孩子以後反倒更顯年輕了,她又常常和吐爾遜貝薇、雪林姑麗在一起了。雖然,她們各有各的生活道路而往日已不可能再來。但是,這三個童年時代的好友總又有了重溫舊夢的歡聚的機會。特別是吐爾遜貝薇於一九六三年春在技術員楊輝的指導下組織了一個誘殺冬菜子的大敵——地老虎的科學實驗小組,吐爾遜貝薇吸收了她倆參加這個自費科學實驗小組(因為穆薩隊長不肯從隊里的經費中給她們報銷開支),這以後,她們的親密友誼獲得了新的內容和意義。

與雪林姑麗解除婚約以後,泰外庫也好像甩掉了一個負擔。他恢複了他那艱苦而自在的趕車人——單身漢的凄涼而又自由瀟洒的生活。在那以後,沒有人再追問他關於薩塔爾或者叫做賴提甫的事;他牢記著這個教訓,不再亂交朋友,有空暇時間他寧願幫助別人勞動。他成了村裡最受歡迎的人之一,如果你需要人幫忙,那麼,切上半公斤羊肉,準備好飯,去請泰外庫吧。單身漢的時間總是比較富裕的。

泰外庫很少回自己的房子。沒有人經營,庭園裡的果木和蔬菜也都沒有長好,這一年,他節衣縮食、汗流如雨才蓋起來的房子,對於他原來並不是那麼必需的。所以,當大隊的小學為了方便七隊莊子上社員的子弟就近入學,在莊子上物色一個地點籌辦低年級的兩個班的分校時,泰外庫慨然把房子借給了學校,自己搬到從公路通往莊子的木橋附近的一間廢棄的舊理髮室。當學校給他送來少量的房屋租金時,他含笑謝絕了,「給孩子們買個皮球玩玩吧。」他說。

就連被一九六二年春季的旋風吹得頭暈目眩、家破人散、哀痛欲絕的烏爾汗,她的生活也慢慢回到了雖不開闊卻也漸漸單純和平穩起來的渠道。在玉米地昏倒以後,伊力哈穆讓狄麗娜爾跑了一趟叫來了她的妹妹。幾天之後,她回了娘家。父母和弟妹並沒有人責備她,由於自己的罪孽而招來的不幸,是比任何語言都更嚴厲的教訓。在娘家住了沒有幾天,帕夏汗卻又託人傳話給她:「波拉提江有消息了,快回來。」烏爾汗連夜步行趕到了愛國大隊,趕到了庫圖庫扎爾家裡。庫圖庫扎爾深鎖著雙眉,為難地告訴她,他專門為了這事跑了好幾天,託付了他在縣上、市上、州上的所有的朋友。好不容易打探出來,她的兒子波拉提江在那一天流落街頭,被一個尼勒克縣的沒有子女的老漢收留帶走了。

「我馬上到尼勒克去。」烏爾汗哭著、說著、抓著自己的胸口。

「你怎麼去?去了找誰?如果收養孩子的人不肯把波拉提江交給你呢?」

「波拉提江認識我,波拉提江認識他的媽媽,波拉提江會找我的,會跟著他自己的媽媽走的。」烏爾汗甚至露出了笑容。她滿懷信心地、討好地向庫圖庫扎爾解釋道。

「波拉提江認不認識你,那是次要問題。」

庫圖庫扎爾冷冷地、不屑地反駁,「你有手續嗎?你有證明嗎?尼勒克的各級領導部門,誰認識你?誰能證明你不是個騙子、瘋子、人販子?誰能證明你是一個忠誠可靠的中國公民?是一個熱愛社會主義的人民公社社員?誰能證明你不是那邊派來的姦細?再說,孩子不是人家從你的手裡奪走的,不是從你的房子里偷出來裝在麻袋裡背走的,是你自己拋掉了他,你還有什麼權利去索要孩子呢?」

「我的天啊,」烏爾汗的臉又變成了蠟黃色的了,「庫圖庫扎爾書記!庫圖庫扎爾大哥!帕夏汗姐!我的親親哥哥,親姐姐!」烏爾汗哭著伏在了庫圖庫扎爾的腳下,「請你們可憐可憐我吧,請你們給我想想辦法!請你們幫助我,把我的孩子找回來。我一輩子感謝你們;我每天為你們做五次祈禱!我,我願意永遠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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