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溫柔的雪林姑麗

剽悍的馬車夫

伊力哈穆睡得正甜。他仰卧著,發出輕輕的均勻的鼾聲,額頭掛著一圈細碎的汗珠。生活充實、目標明確的人都是這樣的,他們工作的時候從不感到疲勞,睡眠的時候也從不輾轉反側。小小的窗口已經發亮,米琪兒婉醒了,她愛憐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怕驚動他,便躺在那裡不動。又一想,怕自己動作慢了來不及給伊力哈穆準備好茶飯,他一睜眼,就會急急忙忙地投入工作。於是,她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穿好了衣服,動作輕無聲息,活像一隻靈活的貓。

米琪兒婉來到院子里。在她輕輕地洗鍋的時候,聽到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跟著是一聲並不大、卻是很緊張的呼喊。

米琪兒婉一驚,是誰?這麼早!她開開門,門前站著吐爾遜貝薇。

吐爾遜貝薇的臉上帶著年輕人的貪睡的表情,她的頭髮還沒有梳理,靴子也沒有來得及穿,光著腳就跑了過來。

「伊力哈穆哥還沒有起吧?」

「沒。」米琪兒婉指指嘴,示意低聲。

吐爾遜貝薇放低了聲音,急急忙忙地說:「雪林姑麗來了。泰外庫把她打了,腦袋上打了一個洞,流了不少的血……」

「什麼?」米琪兒婉嚇了一跳。

「現在不會有什麼危險吧。算了,等一會兒……」吐爾遜貝薇要走。

「等等,我把伊力哈穆叫起來。」

「別忙,讓他再睡一會兒……」這回是吐爾遜貝薇指一指嘴,攔阻著米琪兒婉。

米琪兒婉推開吐爾遜貝薇的手,向房子走去,她正要拉門的時候,伊力哈穆走出來了。

「怎麼回事?」

「泰外庫哥喝醉了酒,把雪林姑麗打了。雪林姑麗跑到了我家來,據說泰外庫哥情緒很不正常。」

「現在雪林姑麗怎麼樣?」

「可能問題不大。」

「走,我們去看看。」伊力哈穆提議。三個人一齊去了。

雪林姑麗半躺在吐爾遜貝薇的屋裡,她面色蒼白,衣衫不整,呼吸急促,額角上敷著一塊乾淨布,血滲出了一些。臉上的血跡還沒有擦凈,衣領上,手上也都有血痕。再娜甫正坐在旁邊,用濕毛巾為雪林姑麗輕輕地揩擦。

「咱們家有沒有外傷的葯?」伊力哈穆問米琪兒婉。

米琪兒婉搖搖頭。

「找找斯拉木大哥,熱合曼哥,看有沒有一點紅藥水、消炎粉什麼的。」

「不用了。現在,血已經不流了。」雪林姑麗費力地睜開了眼。

伊力哈穆做了個手勢,米琪兒婉還是找葯走了。伊力哈穆湊過身去,問雪林姑麗: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沒有什麼。」雪林姑麗用微弱的聲音回答。「伊力哈穆哥,請您幫助我,我再也不能和他一起過下去了。」她又說。

「泰外庫太不像話!」再娜甫說。

「我們一定狠狠地批評他。」伊力哈穆說,「再不改我們要鬥爭他,處分他……你好好休息。先別想這些,別難過,別生氣。」

「不,不是這樣的。」雪林姑麗掙扎著坐了起來,吐爾遜貝薇要前去扶她,她示意不必。「他沒有打我……」

「沒有打?」吐爾遜貝薇和她母親同聲叫了起來。

「他喝醉了,推了我一下,我跌倒了,頭撞在了鍋沿上……」

「推和打,又有什麼兩樣?」吐爾遜貝薇氣憤地說。

「不一樣的。這怨我自己。我們本來彼此就都是外人。怨我自己那時候太軟弱,不敢違背繼父和繼母的意旨。」雪林姑麗的圓圓的、長睫毛的孩子氣的眼睛裡充滿著淚水,「但是,伊力哈穆哥,您要管一下他的事,我覺得他的情況很危險……」

「對,你先躺下……」

「不,沒事,我沒有什麼,」一貫寡言少語的,以能夠整天不說一句話而聞名的雪林姑麗偏偏現在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說,「泰外庫昨天深夜才回來,回家的時候他已經醉了,他嘔吐著。吐完了卻又找出一瓶酒來倒在碗里,還讓我給他炒菜。我不肯,他就推了我一下。他醉乎乎地一直在說:『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他到底要幹什麼?」

「他在哪裡喝的酒?」

「不知道。他從來不和我說什麼話,我也不問他。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三年了,他好像不知道房子里有我這麼一個人……我也不認識他……」

「他還說什麼其他的了嗎?」

「說什麼其他的?他還說什麼,好像有人騙了他。」

這話使伊力哈穆心中一動。米琪兒婉疾步回來了。她找來了消炎藥膏和一卷繃帶,為雪林姑麗敷抹著傷口,一邊塗藥,一邊嘆氣。

「沒事了,沒什麼。」雪林姑麗反而安慰著米琪兒婉,「好姐姐。你們知道我有多麼痛快嗎?今天,我跑到你們這邊來了,其實,我很高興。好久以來,我已經沒有這樣高興過了。當我摔破了頭以後,我跑出了房子。我只是怕他再給我一下子,我並沒有想到要到什麼地方去。但是,我越走離莊子越遠,不知不覺地,越走離你們越近。於是,我越走越快,我乾脆跑了起來。真奇怪,我怎麼就沒有想過可以到你們這兒來呢?這不是,只要抬起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就可以走到嗎?這有多麼容易!誰能攔住我呢!但是過去,我就不知道我自己有兩條腿……離開了他,我是多麼高興啊。胳臂、腿、還有碰破了的頭,又都是我自己的了。我知道,你們會說,他是好人。就說是吧,這又和我有什麼相干?為什麼要我和他在一起?那時候我年紀還小,還不到十八歲,是繼母假報的年齡啊……」雪林姑麗哭了起來,出聲地、盡情地、不受束縛地哭泣著,又為她自己能這樣好好地哭一場而哭著,她迅速地擦著眼淚,臉上顯出了笑容,向再娜甫說:「再娜甫媽媽,您們肯收留我嗎?我親爹親媽早就沒有了,繼父繼母又回了阿圖什,我到哪裡去呢?能不能讓我和吐爾遜貝薇先住在一起。也許熱依穆哥不會生氣的吧?」她又流下了眼淚。

「你就在我這兒,那還用問嗎!」吐爾遜貝薇拉住雪林姑麗的手。

「我的好姑娘!」再娜甫拉住她的另一隻手,「你住在我們這兒吧,先消口氣。泰外庫那裡,看我怎麼教訓他!」

米琪兒婉說:「你也可以到我們那裡去,和巧帕汗老人家住在一起。至於泰外庫……」

「伊力哈穆哥!」雪林姑麗叫了一聲,也算是同時回答大家,「如果您見到泰外庫,請您告訴他,過兩天同我一起到公社去辦理離婚手續。我想,他也會同意的。所有的財物,都是他的。我連一雙筷子也不要。」

再娜甫、米琪兒婉和吐爾遜貝薇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說什麼好。伊力哈穆默默地點了點頭,示意讓雪林姑麗休息,他退了出來,悄悄告訴米琪兒婉:「我現在就去莊子。對於泰外庫,我很不放心。」

「茶……」米琪兒婉只說了一個字。

「就在我們這兒喝茶……」再娜甫和吐爾遜貝薇同聲挽留。

伊力哈穆道了謝,急急地走了。

哪個趕車的人能數得清自己萍水相逢的朋友?冬季,在煤礦上,當等待著裝煤的汽車、大車、驢車排成了一條長龍,你給馬匹丟去一捆苜蓿,披著皮大衣,擠到煙氣騰騰的火堆旁邊,不是馬上可以加入到那親密無間的、熱烈的、海闊天空的談話中去嗎?你左邊的人拿起了兩個剛剛烤熟的土豆,你右邊的人打開包袱皮,端出了一個大如鍋蓋的饢餅,你願意吃哪一樣,不是即刻就可以伸出手去嗎?在旅舍里,誰沒有和同室的旅客,和開票的女同志和服務員一起說笑漫談、下棋打撲克呢?在路上,又有誰沒有神氣活現地「嗯唉」上一聲,批准某個素不相識的路人搭你的車呢?他上得車來,還是千恩萬謝地、滿臉討好地和你搭訕著,遞給你一支好煙……而當你的馬匹調皮,把車拉到了爛泥塘里,當你的車因為裝得不夠均衡打了「天秤」,或者是突然一聲巨響一隻車輪的內胎放了炮,當該死的捎子馬把車拉到了渠溝里的時候,不是也總會有那麼一些見義勇為的男子,他們不動聲色地走近你的倒霉的車輛,毫不猶豫地用肩膀扛起你的油污而沉重的車身,避免了一場災禍嗎?對於這樣的人,連道謝也並不需要,他們幫完了忙,不總是頭也不回就揚長而去了嗎?

對待這些萍水相逢的友人的態度,是衡量一個人是否具有「男兒氣概」的標誌。前面已經講過,在維吾爾男子當中,「受不了」是一種受到鄙夷和嘲弄的惡名,那麼,「受不了」的反面,最令人傾心的美德就是這個「男兒氣概」。「男兒氣概」這個詞兒,相近於漢族所講的「義氣」,但含義要廣泛一些。它包括了義氣這個概念所容納的慷慨大方、講交情、樂於助人、不顧私利(至於宋江如何利用「義」來害李逵,這是另外的問題。這裡所說的義氣,是指勞動人民在處理相互關係時候的一種樸素的道德規範)等等這樣一些內容,也包括了「義氣」這個詞兒所沒有包含的直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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