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塔塔爾族美婦人萊依拉

一封來路不明的信

老王也會受到挑撥嗎

儘管烏甫爾的妻子、塔塔爾族女人萊依拉今年已經四十歲了,村裡人仍然習慣地稱她作「白媳婦」,白,倒不是皮膚白,而是漂亮的意思。她梳著長長的金色髮辮,生著雙眼珠碧藍的眼睛,高高的身量,看起來個子似乎比她丈夫還要高一點。她會唱許多別有風味的、好像鳥鳴悠悠、泉流淙淙一樣的塔塔爾族的迷人歌曲。從外表上看,你也許以為她是個嬌氣的美人吧?不,干起活來她才勤快呢!他們有四個孩子,但是她的家總是拾掇得像細瓷碗一樣的乾淨。水壺、水桶、搪瓷鍋和暖水瓶,一直到洋鐵爐子和煙筒都擦得亮亮的可以當鏡子照。她本人也總是那麼乾淨利索,越是干臟活——積肥呀、翻場呀、打葯呀什麼的,她越是洗刷掃拭得乾乾淨淨。農活、家務,丈夫、孩子,衣著、飲食,她都能照顧周到而且遊刃有餘,她還最好客也善於待客。

萊依拉的稟賦來自她的母親萊希曼。年長的人還記得那個美麗、聰慧、勤勞、潑辣的不幸女人。除了上唇上多一個痣和眼皮稍微腫一點以外,她長得和女兒再沒有什麼區別。至今斯拉木、巧帕汗這些老人還常常對著萊依拉叫萊希曼的名字。四十年前,蓬首垢面、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萊希曼出現在這個村,用手掬著泉水喝起來沒個夠。後來人們才知道,她是因為抗婚跑出來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財主要娶她,她跑了,和一個相好的長工生活在一起。她落到了卡孜卡孜,宗教法官。手裡,被打了四十鞭,被宣布為背教者。她來的時候肚子里已經懷了孕,就是懷的萊依拉。萊希曼嫁給了這裡的一個跛腿的靴子匠。誰知道呢?老人們說,她一直等待著那個相好的長工,有人聽到過萊希曼唱過的她自己編的令人肝腸寸斷的歌曲。命運並沒有給她再見自己情人的機會。直到解放前夕,萊希曼身患重病,眼看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她才把女兒和女婿烏甫爾找了來,告訴他們,萊依拉的生身父親並不是那個已故的跛腿靴子匠,而是精河縣塔塔爾族僱農肖蓋提。當這個名字說出來的時候,她暈厥了,二十多年,多少好事的長舌婦想從她的嘴裡掏出這個秘密來,但是她守口如瓶。說完萊依拉的所出,她去世了。

土改當中,烏甫爾曾經和工作隊的同志說起這個事情。熱心的土改工作幹部發了一封信,要求精河縣有關部門幫助查找那個叫作肖蓋提的人。回信收到了,說是四十年前有過這麼一個人,因為「搶劫」財主的老婆被財主關在土牢里,後來跑掉了,不知去向。萊依拉嘆息了一番,也就斷了這個念頭。本來嘛,這個肖蓋提爸爸即使找到了也只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誰又能料到,一九六二年的四月,在木拉托夫持著的信件中,冒出了這樣一個肖蓋提!

「木拉托夫給她念了信,並且掏出了六個蘇僑證。包括我、老婆和四個孩子,真他娘的一應俱全!」在烏甫爾家中,等候萊依拉的午茶的時候,烏甫爾繼續敘述,「我老婆一聽這話,驚慌失措,說不出話來。這時候,我回去了……」

「你怎麼樣?」里希提一笑。

「我請木拉托夫離去。我真想把他罵一通!回家以後,我又罵了萊依拉……」

「罵她幹什麼?」

「她招的事么,誰讓她給那個紅臉鬼端糖茶?驢尿也不應該給他!」

「後來呢?」

「我一分鐘也沒有耽擱,飯也沒吃,我拉上隊里的一匹馬,騎馬飛跑到大隊,你們都不在。我又直接到了公社,彙報了這些情況,連信帶蘇僑證我全交給了塔列甫特派員。」

「你做得好呀!這不就完了么,還有什麼問題呢?」

「有什麼問題?我的媽!」烏甫爾憂鬱地說,「誰知道這個事卻傳開了,唧唧唧唧,多少背後言論!也有人當面問我:『你們什麼時候走呀?』連老王也問過我:『聽說你的老丈人來信了。』難道您倒不知道嗎?」

里希提沒有回答,截止烏甫爾把蘇僑證交到公社之前的情形,他是知道的,趙志恆書記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庫圖庫扎爾和他,並說烏甫爾很堅決,表現很好,但太緊張了。趙志恆還說,邊境地區某些情況下的國籍選擇不一定意味著政治上的叛變投敵,確實有血緣上的原因、遺產處理上的原因或者其他的人間難免的考慮,有所考慮也是正常的。這件事到底來龍去脈如何,恐怕還有待查證,如果當真萊依拉找到了父親,那不管接受不接受那個蘇僑身份,總應該給那邊回個信。趙書記說,這事再不要往外傳了。但是,這件事還是傳開了。這是里希提沒有估計到的。

問題在於,整體的氣氛那時是多麼緊張,趙書記講得越是平淡輕鬆,烏甫爾越是覺得自己受到了懷疑和確是變成了異類,他更緊張了。

「您聽了這些話,就鬧情緒了?」里希提問。

「您哪裡知道,這算什麼!趕上四月初我鬧了回感冒,發燒、流鼻涕,躺了三天。這就又傳出話來,說是我也和七隊丟麥子的事情有關係,要不為什麼七隊一出事我就裝病躲在家裡。人家建議我去醫院開個證明,說是免得公社懷疑我。您知道,咱們哪有鬧個小毛病上醫院開證明的規矩!我一發燒就讓萊依拉做醋拌蘿蔔絲,一天吃三盤子酸蘿蔔絲,病就好了。我去什麼醫院?」

「這話是誰說的?讓你去開證明?」里希提打斷他的關於蘿蔔絲的岔出去了的話頭。

「人家說也是好意嘍。不止一個人告訴我有人在議論我,」烏甫爾沒有正面回答,繼續說,「更氣人的還在後頭,聽說公社有人考慮我長得這麼黑,不一定是維吾爾人,說不定是外來的阿富汗人或者巴基斯坦人血統。說是我最好寫個自傳,把父親、祖父和曾祖父的來歷寫清楚,當然,能往上寫得更多更遠就更好。還讓我表個態,到底是不是中國人。我……我……」烏甫爾氣得口吃起來,他大睜著眼睛說,「我哪裡會寫這種自傳,哪裡用得著表這種態!我的天,我成了阿富汗人,我老婆成了蘇聯人,我還當什麼隊長!」

「誰說的?這是誰說的?這是哪一個在挑撥離間?誰告訴你要寫自傳,要表態?誰告訴你公社對你的來歷有懷疑?你怎麼信這種話?你的立場站到哪裡去了?」里希提氣憤地、連珠炮般地回道。

「不是階級敵人……」烏甫爾擺擺手。

這時,萊依拉和孩子們進來了,里希提暫時中止了談話。

喝過茶以後,里希提問萊依拉:「木拉托夫拿來的那封信,你看了嗎?」

「我大概掃了一下。」萊依拉答。

「信上有沒有肖蓋提的簽名。」

「有的。」

「有沒有你的名字?」

「沒有。信上提到我的時候,只說是我的女兒。」

「木拉托夫你們過去打過交道嗎?」

「沒有,從不相識。」兩個人同時斷然回答。

「這封信有沒有可能是假的……你們難道沒有想到,有這種可能,有人故意擾亂人心……」

「我想到了,」萊依拉說,「後來我們也一再談論,說是真的吧,這太突然,即使有這麼個肖蓋提爸爸,他又從哪裡知道我們的情況呢?蘇僑證也帶來了六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說是假的吧,不要說我的身世了,就是肖蓋提這個名字,我們也從來不向任何人講,木拉托夫又哪裡偽造得出來!這使我們驚疑萬分。」

「我看,這裡頭有可疑的地方!」考慮了一會兒,里希提肯定地說,「你想,既然信上沒有寫收信人的名字——事實上即使有這麼個肖蓋提老爺子也不可能知道你的名字,木拉托夫怎麼確定信是給您們家寫的,木拉托夫又怎麼知道信上說的我的孩子指的是您們?甚至於,這個肖蓋提怎麼能斷定萊希曼媽媽懷的孩子是女兒而不是兒子呢?您母親原籍是精河,她斷斷續續走了好幾天才來到伊犁,那個所謂的肖蓋提,又如何知道你們在這一帶,甚至知道你們的地址呢?解放已經十幾年了,如果他還活著,又多少聽到了你們的一些情況,又如何能夠不與你們取得任何聯繫卻突然給您們辦理起僑民證來?所有這些都說明,這封信說不定是偽造的,這個肖蓋提也說不定是偽造的。」

「誰?誰能偽造出這樣的信件?他要幹什麼?」烏甫爾喊道。

「誰?壞人!一個對您們的事知根知底的人!」

「對我們的事知根知底?這能是誰呢?咱們村裡的人?咱們村裡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們的事,喔,會不會是馬爾科夫?」

「馬爾科夫了解萊依拉的身世嗎?」

「您知道,馬爾科夫從來不與任何人來往。但是他在伊犁河邊居住多年,會不會聽到過點傳言呢?」

「也……可能吧。讓我們再想一想。但是,我首先要問你的是,烏甫爾同志,就是這樣一封相當荒唐,至少是讓人將信將疑的信,這麼一封信,就能把你們搞得驚慌失措甚至於躺倒不幹嗎?這,簡直是繳械投降!」

「我,繳械投降?」烏甫爾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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