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近樓曾經來過這裡一次,距離現在不過短短几天時間,這次再領著蘇雁月來,輕車熟路。
夜已經臨了,天地之間黑漆漆的一片,這天晚上烏雲漫天,連月亮或是一點星星的影子都看不見,是真真正正的伸手不見五指,二人貓著腰小心地來到錢同家小院的時候,唐近樓忽的心中一動,一個念頭在心裡生出來:
「月黑風高殺人夜!」
可是他這次來並不是來殺人的,或者說不是專門來殺人的,他只需要讓錢同說出當年究竟是誰指使的就可以了。或許錢同並不知道真相,可這沒有太大關係,他已經知道了,他要做的,只是想辦法讓蘇雁月也知道。
兩人來到窗前,唐近樓正要破窗而入,卻忽然一皺眉,拉住蘇雁月,黑影一閃,兩人已經躲到了不遠處的牆角。
一個人慢慢的向這邊走了過來。
這夜黑的出奇,那人長什麼樣子,唐近樓全然看不清,全神貫注的看過去,也只能看到一團黑乎乎的影子,他就那樣一步步走過來,腳步很堅決,但步伐之間,實在是慢了一點。
唐近樓心裡念頭一動,想到:
「是周國強。」
那人也來到了窗前,屋內油燈微弱的光芒溢出,這下唐近樓看得清楚,那人正是周國強。
唐近樓下意識將蘇雁月朝自己拉了拉,周國強的武功絕對已經登堂入室,他並不想讓周國強知道自己出現在這裡。
周國強伸出手,在窗沿上敲了三下,輕聲說道:「我來了。」
蘇雁月疑惑的皺了皺眉頭,唐近樓轉過頭來,微微搖頭,示意她噤聲。
過了片刻,屋內傳出聲音:「我已經安排好了,國強,多謝你給我的這十天時間……你來取我性命吧。」
唐近樓轉過頭去,和蘇雁月對視一眼,都想起了周國強今天所說的「能夠親手報仇」的話。
只是周國強卻沒有立刻進屋去,他就那樣站在窗戶邊,從屋裡透出的微弱的光照在他的臉上,唐近樓向他看去,只見他臉色陰沉中顯得猶豫,顯然心裡有了掙扎。
他伸出右掌,放到胸前,卻緩緩的說道:「錢同,那天我沒有看見過使鞭的人……」
屋內沉默了一會,只聽錢同說道:「我說過,我沒有殺人。」
唐近樓細細看去,只見周國強神色有了變化,他眉頭一揚,說道:「好,我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能夠說出他們的下落,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便一筆勾銷。」
他抬著手,似是有些興奮,手都有些顫抖。錢同之前說過再也找不到他們,可是他又怎麼會相信這樣的話?
片刻之後,屋內傳出了聲音:
「他們都死了。」
周國強心裡一寒,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忽然間一聲嘆息傳來,錢同忽的重重的嘆了口氣,周國強心中一動。
錢同的聲音緩緩的傳來,一如既往的疲憊和蒼老:
「正兒已經知道我身患『絕症』,難以治癒,他陪了我幾天,今天被我趕上山去了。國強,我要謝謝你,正兒從來沒有這麼關心過我這個父親……」
錢同停了下來,周國強沉默了一下,冷冷說道:「你何必謝我,你如此重情義,你當年的那些兄弟們,一定感激你得很。」
錢同沒有接他的話,反而自言自語般的輕聲說道:「當年我到清河鎮的時候,已經晚了先去的人半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具具的屍體,和滿地淋漓的鮮血。和我一起的人都興奮了,踩著鎮民的屍體一家一家搜索他們想要的任何東西。我也跟他們一樣,只是我一邊衝進各家各戶的小院,殺人,奪財,可是另一邊,心中卻幾乎是空白一片,腦子裡嗡嗡的響,只有一個念頭在打轉,『一定會有報應的』,我知道,一定會有報應的。」錢同喃喃低語,聲音已經微不可辯。
唐近樓細細看去,周國強聽著他的話,臉上的肌肉已經顫抖了起來,他後背一暖,轉過頭去,蘇雁月輕輕的靠在了他身上,唐近樓伸出手去,握住了蘇雁月的小手。
「報應很快就來了,我們到清泉鎮的時候,碰到了高手,所有人都死在了他手裡,只有我活了下來……你不是問我額頭上的傷疤怎麼來的么?其實它不是摔得,這是那人留給我的一道劍痕。」錢同平平常常的說道,就好像說起早上切菜不小心割破了手一樣,語氣中沒有任何仇恨,怨恨,憤怒,惋惜的意思,只是平平常常的訴說。
周國強忽然渾身一震,失聲道:「都死了?」
錢同淡淡的答道:「都死了。只剩我一個,也該死了。」
周國強喃喃道:「都死了……」心中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痛,一時間五味雜陳,讓他恍惚難辨。
周國強疑道:「既然都死了,你為什麼能夠逃出來?」
「我求他饒命,他放過了我,只是廢了我的武功而已。」錢同淡淡說道。這句話自然而不扭捏,彷彿求人饒命也如同切菜劃破手指一樣,是小概率但發生也很正常的事件。
周國強徹底呆住,他愣愣的道:「既然你會求饒,別人自然也會,那些人當然也還活著,對不對?」
錢同道:「我說過,都死了。」
「你騙人!」周國強憤怒的說道。
錢同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國強,你始終想讓我說出別的人來,是不是不想殺我?」
周國強怔住,隨即惱怒道:「你還想活?」
錢同嘆息一聲,說道:「我就知道,你心腸軟,終究還是下不了這個手。既然當年犯下罪孽的人是我,今天也由我來了結這恩怨吧。」
周國強一愣,隨即大叫道:「住手!」與此同時,卻有一個人影沖了上來,一掌將窗戶劈碎,大叫道:「老錢,不要做傻事!」
蘇雁月聽到錢同說話,下意識的也想要衝出去,畢竟她還沒有來得及問究竟主謀者是誰,只是身形剛動,就已經被唐近樓拉了回來。隨即看到那人將窗戶劈碎,心裡和周國強都是一個想法:這人是誰?
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人,但唐近樓卻注意到了,這人從周國強說話不久後,就悄悄地在鄰近的另一家小院里躲著偷聽,周國強和蘇雁月都全神貫注關注著錢同,哪裡能注意得到他?
窗戶一碎,兩人向屋裡看去,頓時目瞪口呆,只見錢同坐在桌前,小口小口的飲著茶,桌上擺放著一把短匕首,那人心神一松,責備道:「老錢,你家這麼窮,你要是死了,你可得想想你兒子怎麼辦?」
窗戶已無,從屋內透出的光亮了很多,唐近樓向那人看去,眉目間有些熟悉,略略一想,記起那天他還跟周國強打過招呼,姓林,周國強還尊敬的稱他為林先生。
林先生轉過頭來,看著周國強,半晌淡淡的說道:「周大俠,你明明知道錢同不是你真正的仇人,難道一定殺他不可嗎?」
錢同道:「老林,你這句話可說錯了,我當年也是在清河鎮殺過人的,如果這都不算他的仇人,那要怎麼才算?」他頓了頓,眼神有些黯然,說道:「老林,這些年,我一直跟你不對付,可是以後,正兒,還是要多靠你幫襯一些。」
林先生皺起眉頭留意著他桌上的匕首,謹慎的說道:「這是不是託孤,告訴你,我不接受託孤,你不要想自殺。」他話音剛落,只見錢同略略一笑,忽然間臉上肌肉一滯,就那樣倒了下去。
林先生和周國強都怔住了,他們甚至忘了去看一看他是睡著了還是已經死了——他的匕首不是還在桌在上沒動嗎?
只是已經不需要了,他當然已經死了,錢同倒下去的時候,打翻了茶杯,裡面流出的茶水,竟然是黑色的。
毒藥。
周國強喃喃道:「都死了,都死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剛才錢同所說的話。
蘇雁月怔怔的看著眼前,心裡一陣煩亂,又好像一片空白,只是握著唐近樓的手,卻是越來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