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近樓跟著周國強在大街小巷中轉悠,很快轉出了人多的地方,來到了人煙較少的居住區。
周國強出了熱鬧的地方,經過冷風一吹,似乎清醒了不少。
「等一等。」周國強在座石橋上忽然停下,他面色猶豫,坐在石橋的欄杆之上,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唐近樓自然不會多話,他靜靜的站在周國強旁邊,打量著四周的環境。此處並不是熱鬧的集市區,從一棟棟房屋前掛著的衣物被褥來看,這些地方都是別人家的庭院。
嵩山上有著天下第一大派少林寺和五嶽嵩山劍派兩個大派,早已經名動武林,這裡處於嵩山腳下,人來人往,必然熱鬧。因此居民大都不會十分窮困,從他們住宅上面就可以看出。雖然不是紅牆綠瓦,但青磚青瓦,也不是普通人家能夠用得起的。
石橋一側的住房大都如此,只有一家小院頗為落魄,院牆是破籬笆圍欄而成,似乎踹上一腳,就能把它蹬破。房屋也破敗不堪,還是用泥土混成的牆所制,在這一片青磚青瓦的房屋中,顯得分外起眼。
而此刻,周國強正怔怔的盯著這件小院,發獃。
「周大哥……」唐近樓看了看那小院,除了破舊之外,並沒有什麼特異,也沒有看見什麼人。
「哦……唐兄弟,我們走吧。」周國強應了一聲,恍恍惚惚的說道。眼睛卻還是盯著那破院。
唐近樓皺了皺眉,說道:「好。」
周國強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向那家小院走去,唐近樓皺著眉頭跟在他身後,心中更多的是不解。
「這算是去報仇的樣子嗎?」
小院雖然有籬笆圍成的院牆,但那只是一個樣子而已,兩人來到了門前,周國強伸出手去,卻猶豫不決,始終伸不出手去。
「國強,你又來看錢叔來啦。」忽然旁邊一個聲音想起,周國強嚇了一大跳,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微微發福,臉色黝黑的中年人站在相鄰小院,微笑著看著他。
「林先生,你好。」周國強心不在焉的說道,姓錢?唐近樓心裡一動,隱隱想起什麼,升起一種不安的感覺。
那林先生微微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轉回了自己的屋中。
唐近樓轉過頭來,只見周國強臉色有些蒼白,正要說話,只聽「吱呀——」一聲,門已經開了。
唐近樓轉眼看去,只見一個十三四歲臉容瘦削的少年,打開了門,看見唐近樓,稍微疑惑了一下,隨即看見了周國強,大喜道:「周大哥,你下山了。」
「嗯。」周國強不自在的應了一聲,還未說話,人已經被那少年扯進了屋去。那少年看了唐近樓一眼,說道:「這位大哥也進來坐坐吧。」唐近樓走進屋去,只見屋中除了一張桌子,幾條凳子,以及正堂上大大的「天地君親師位」,竟然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
唐近樓隨意的坐在板凳上,心中已經迷惑起來:
「他要報仇,我跟來做什麼?」
「這少年對他這麼親熱,怎麼會是他的仇家……那就是這少年的親人了,只是……難怪他剛才如此猶豫。」
唐近樓胡思亂想,那少年看了唐近樓一會兒,見他沒有對自己的家有什麼不耐煩的表情,心中似乎輕鬆了一些,對在旁邊沉默的周國強說道:「周大哥,這位大哥是你們少林派新來的俗家弟子么?」
「不是,他是從華山來的。」周國強心不在焉,隨口答道。
「啊,原來是華山派的師兄,這幾天我們一直在準備,就等著各派的師兄們來住呢。」那少年顯然沒有看出周國強情緒不對,聽說唐近樓是從華山來的,當即有些興奮的說道。
唐近樓眉頭一揚,「哦?」了一聲,說道:「小兄弟是嵩山派的?」
「是,我是嵩山派的錢正名,敢問師兄高姓大名?」那少年站起來,認認真真的說道。唐近樓心中會心一笑,知道這是少年看到了別派的人,心中興奮,實驗起平時沒有機會用到的「禮數」。
「我叫唐近樓。」唐近樓微笑著說道。
那少年愣了一下,隨即驚喜的叫道:「原來你就是唐師兄,前些日子師兄們一直在說,華山派的唐近樓師兄,劍術高強……」
「正名,你爹呢?」周國強打斷了他的話,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睛看著前方不遠處的虛空。
錢正名楞了一下,說道:「爹去賣菜了呀。」
周國強又「哦」了一聲,沉默下來。
「周大哥,你找我爹,有什麼事情么?」錢正名雖然年輕,但畢竟不傻,看出周國強情緒不對,有些擔心的問道。
「嗯,我有些事情要問他?」周國強模糊的答道。
「我爹很快就要回來了,你坐這兒等他一會吧。」錢正名看了看天,說道。
周國強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錢正名笑了笑,跟他閑聊起來,無非是說些他在嵩山派上的生活,平淡瑣碎,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帶著一股少年特有的張揚和希望。彷彿連錢正名在嵩山掃地練功的平淡生活也變得金燦燦的,處處都在閃光。
唐近樓心中忽然莫名的悸動,他站起來,勉強笑了笑:「我出去看看。」
他走出小屋,來到不遠處的小河旁,看著流水潺潺,靜靜而清澈的流淌,他轉頭複雜的看了一眼還坐在屋裡的兩人,心中替周國強焦慮起來。看得出來,那少年對待周國強便像是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
他在河邊只站了一會兒,周國強似乎也無法忍受那種氣氛,走出了小院,錢正名站在門口,揮著手向他告別。
唐近樓看著他緩緩走近自己,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了。
兩人靜靜的走著。
「我對他說,下次來找錢叔。」周國強說道。
唐近樓沉默了一下,說道:「也好。」
「我這個月已經說過三次這樣的話了。」周國強說道,聲音有些發顫。
周國強停下了腳步,背對著唐近樓。唐近樓從來不知道,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周國強竟然有這麼猶猶豫豫的時候,他想了一下,問道:「那人對你有恩?」
「他對我很好,但算不上有多大恩德。」周國強搖了搖頭,說道。
「那剛才的少年對你有恩?」唐近樓皺著眉頭問道。
周國強轉過頭來看著他,眼神中帶著一絲捉摸不透的微笑,但更多的卻是迷茫:「唐兄弟,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仇怨不必執著,恩德也不必執著』。」
唐近樓一怔,只聽周國強說道:「這麼高深的境界,我可達不到。仇怨我執著,恩德我也執著。只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就算是天大的恩德,又豈能化解這等仇怨!」
唐近樓沉默不語,知道周國強並非因為恩德而難以下定決心報仇。
周國強手撐在橋的護欄上,緊緊捏著石柱子,五指都有些發白。
「正名是我結拜兄弟,而錢叔,我一直把他當我義父看。」周國強緩緩說道,「我和正名兩人之間,沒有什麼恩德仇怨,若說有,我當年幫他打過幾個流氓……僅此而已。可是,我們就是投緣,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了我的親弟弟……我弟弟,他也隨我父母去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周國強轉過頭來,盯著唐近樓。
「我不知道。」唐近樓沉默良久,說道。跟仇人的兒子投緣,還結拜成兄弟,彼此都拿對方當親兄弟一般看待,這不是可笑,這是可憐。
「一個月前,我本來已經決定瞞著他動手。可是那天晚上他正好在院子里練功。我一看到他,心裡忽然間閃出一個念頭:我能瞞他十年二十年,卻未必能永遠瞞著他,若是二十年以後他知道了這件事,他來殺我時,我的兒子又怎麼辦?那時候,我的兒子一定叫他義父叫了幾十年了……」周國強喃喃道,他眼睛看著眼前的虛空處,彷彿思緒也飛出了自己的身體。
唐近樓靜靜的看著他,沒有說話,他知道周國強心中一定掙扎的很厲害,他能表述出的困擾跟他內心所經歷的,實在是少得可以忽略。他只說錢正名是他的親弟弟,可是那個錢叔顯然跟他也不是路人。
他說恩德無法影響他的仇怨,但他內心如此掙扎,顯然這幾年錢家兩父子與他的交情影響了他的決斷。
周國強轉過頭來,似乎正要向唐近樓說什麼,卻忽然間臉色一白。唐近樓心中一動,轉頭看去,然後,在一瞬間,唐近樓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看到了一個人。
即使周國強不說,他也知道這人就是他的仇人。但他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麼在想到這人姓「錢」的時候會有不安的感覺。他腦中情景一變,想起了當年他第一次見到周國強時遇到的那個山賊說的話。
「有一個人,長得特別的嚇人,好像人人都欠了他錢似的,叫做錢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