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Bruno——黑眼睛黑頭髮的男孩

冬日的陽光暖洋洋地散落在客廳里。主人的秘書端上牛奶和糖,問我是否要在咖啡里加一點兒。我搖了搖頭,指著自己的杯子說:「我還嫌這不夠苦呢。」說著又呷了一口,提提精神,免得在鬆軟的沙發上睡著了。昨夜,為了趕一篇論文,幾乎一宿沒睡。對面,幾位故友新朋正侃侃而談。

這時,他和主人說笑著走了進來。

「那天我給你的第一印象怎麼樣?」結婚那天他問我。

「男人味兒很足,很開朗。」

這是實話,他聽了得意地笑起來。

「我當時怎麼樣?」我接著問他。剛才的話雖不是恭維,我還是指望他誇我兩句。

「你當時人很瘦,特別憔悴,像個學生。」

「本來就是學生嘛。」

「我是說,看不出是什麼電視明星。」

這也是實話。當主人把我介紹給他,並說我曾在大陸主持過當紅的《正大綜藝》時,他略微遲疑了一下,頗有禮貌地問我:「很榮幸認識您——不過,您認識袁鳴嗎?」

周圍的人笑起來。有人上來拍著他的肩膀說:「Bruno,楊瀾小姐做了四年《正大綜藝》的主持人。因為她來美國讀書,才由袁鳴接替的。難道還能是冒充的不成?虧你也是搞電視的。」

他有點兒局促,忙說對不起:「我每次回國時間都很短,忙得沒時間看電視。知道袁鳴是因為她採訪過我。」說著向我伸出手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吳征,在美國大家一般叫我的英文名字——Bruno。」

Bruno?很少有人用這個名字。我突然想起紐約第五大道上有家高級男士服裝店叫Bruno,明知那幾十年的老字號與他不搭界,還是忍不住打趣說:「久仰。你在第五大道上的店生意不錯呀。」他旋即領會了我的玩笑,開心地笑起來。

那笑容和笑聲,暖暖的,像窗外的陽光。

大家重新坐下來之後,他告訴我:「Bruno是個法國名字。我在法國念大學的時候,教授給我起的。意思是黑眼睛黑頭髮的男孩。」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和頭髮的確特別黑,而且亮。

有人說,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就必須觀察他的眼睛。我雖然不懂面相,卻很相信「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討厭混混沌沌的眼神,也看不慣閃閃爍爍的目光;深不可測的眼光讓我顧忌,呆板無神的眼光讓我可憐,裝腔作勢的眼光嘛,讓我起膩。而面對他的眼光時——我心中不禁一動。說出來別人也許不信,從那一刻起,我對於這個陌生的男人充滿了信任。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因為那段時間我正對男人有著普遍的懷疑。

至於這種莫名的信任怎麼發展成暢快的對話,又如何從相見恨晚的投合到有一天我的門口出現了大捧的紅玫瑰,我不想在這裡贅述。愛情是一種奇蹟。所有真正愛過和被愛過的人都認為很自然,而那些沒有體驗過的會認為很荒唐。

我相信這樣的說法:女人需要的並不是完美的男人,而是有魅力的男人。

吳征身上真正吸引我的,是他的剛烈和率直。

他祖籍江蘇宜興,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卻生就一副北方人魁梧的體魄和豁達的心胸,好打抱不平。一次我和他正在紐約街頭散步,見一個高大粗壯的黑人正在街角毆打一名瘦小的巴基斯坦人,已經打出血來,還不住手。旁邊圍了一圈人,大家嘴上喊著「別打了」,但懾於那黑人的聲勢,沒人敢往前靠。吳征把我拉到一邊,說了聲:「你別過來,」就跨步上前,擋在了那個黑人身前:「行了,他已經被你打出血了,快住手吧。」那黑人叫罵著「少管閑事」,還要動手,吳征一把抓住他的雙手,大聲喝道:「把人家打傷了,警察難道不會來找你麻煩嗎?」大概是察覺出吳征很有些力氣,又聽見遠處警車的笛聲,那黑人怔了怔,終於掉頭走了。

我在一邊看得心驚肉跳,那黑人比他高出大半個頭,萬一掏出把刀子來..他說:「那也不能眼看他把那個小個子打死吧。」

我幾乎認定他前世是個領兵打仗的。像不少男孩子一樣,他小時候玩的是打仗的遊戲,長大了看的是打仗的書。現在我們家裡書架上滿是中外的兵書戰策,將軍傳記。不過,我敢說,像他這樣一介書生親身習武的還真不多見。

一日,他從報紙上看到出身於河南嵩山少林寺的釋嚴明法師在紐約唐人街開了武術班,忍不住摩拳擦掌,要拜師學藝。通過朋友介紹,我們認識了這位法師,只見其人立如松,坐如鐘,行如風,相貌堂堂,雙目精光四射,真是不怒自威,一派大家風範。吳征上大學時練過散打,有些底子,言語又誠懇,大師當下便同意收他做徒弟。

第一天去練功,他特意起個大早,像孩子一樣興奮。中午回家時,已穿著印有「少林寺」的黑色練功衫,嚴然登堂入室一般。我問他都學了些什麼,他說第一次上課只練蹲馬步一類的基本功,但是親眼看見了師傅立掌斷石的功夫,心中好生敬佩,以後一定要向師父討教些硬功夫。

「等我練成了,就給你做保鏢。」他得意地說。

第二個星期,又到了上課時間,他卻因為一個商業會議不得不缺席;第三個星期,紐約下大腦叫不到計程車;第四個星期我生病了;第五個星期..

到現在他還在練蹲馬步。

當然,如果根據以上的例子,使您得出他沒有毅力的結論,就大錯特錯了。在我的同齡人中,他絕對是最勤奮、最刻苦的人之一。工作上的事從來趕早不趕晚,趕先不趕後,讓我這個喜歡把事情拖到最後關頭的人不佩服還真不行。我不知道他哪來這麼多的精力,可以每天連續工作十二三個小時而絲毫不減效率,也搞不清他是怎麼把堆積如山的傳真、文件、合同當天就處理掉而很少出差錯。我只知道自己花幾個鐘頭才能寫好的英文信件,他只用半個小時就能完成,而且,我不得不承認,其英文的流暢和準確在我之上。

他學金融出身,卻有特別的語言天賦。幼年時即隨曾經是著名外交官的祖父學習法語。我曾背著他問一位法國友人:「Bruno的法語究竟如何?」

法國人回答說:「如果閉著眼睛,我絕對相信他是正宗的巴黎人。」他的英語也非常道地,使我那從不輕易夸人的研究語言學的父親不住地點頭稱讚。我嘴上不服氣,心中卻很為他感到驕傲。一九九五年夏天,我在人民大會堂用英語主持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開幕式前,每一句台詞都請他幫我校正。我這麼一謙虛,他倒來了勁兒,一板一眼地連語速帶重音都糾正起來,搞得我在他面前像個剛學英語的小學生似的。他說:「你這是代表咱們國家,台下儘是各國元首,得震震那些老外。」結果那天的主持受到各方面的好評,他舉著我轉了好幾圈,還不忘加一句:「嚴師出高徒。下次還得這麼練。」

不過,我總還有比他強的地方。比如我的普通話就比他標準。他出生在上海,不會髮捲舌音「兒」,遇上帶「兒」的音就只好省略。可他偏偏還要趕時髦,在談話里說些諸如「大腕兒」之類的京片子,結果別人還以為他說的是:「大碗」,弄得哄堂大笑。我不免因此輕飄飄起來,不失時機地要他向我「拜師學藝」。

有人說,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他(她)的一生中需要三個人:太太(丈夫)、情人和知己。

在向對方第一次表露愛意的時候,我們寫下了同一句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在眾人眼裡,我是個極順利的人;生長在一個和睦溫馨的知識分子家庭,在全國一流的大學裡接受教育,尚未畢業就開始了令許多人羨慕的熒屏生涯,而且一上手就主持了重點欄目並很快得到了全國觀眾的肯定,又有機會在美國著名的大學裡進行深造..一個人還能向命運要求什麼呢?

在旁人眼裡,我也是個極理智,極有條理的人、做事有分寸,考慮問題也很周到,每天需要做的事安排得有條不紊..

我也許還算得上是個「好」的女孩。(天知道中國人對一個「好」女孩的要求有多麼複雜和具體。)知書達理、尊師重長、侍人謙和、斯文端莊、從不惹是生非..

總之,我是一個目標明確,頭腦冷靜,生活在許多條條框框里的人。但是,如果我告訴你我的血型是AB,也許會使你猜想我性格的另一面。

在我的骨子裡,我渴望熱烈浪漫的生活,渴望冒險,渴望掙脫一切羈絆,遠離塵囂,在天上飛!

我雖為女子,卻最反感「楊柳岸曉風殘月」式的傷感,最嚮往「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的豪情。全國三十多個省份,我幾乎都去過,最難忘的是在內蒙古草原,與馬頭琴演奏家齊寶力高等人,策馬揚鞭,從草坡上疾馳而下的經歷。

天空這麼低,彷彿一伸手便可以摘下幾朵雲彩;草原那麼大,我的心可以無所顧忌地馳騁。馬的四蹄已經騰空,風從耳邊呼呼而過。在那一時刻,我是多麼緊張(因為騎術尚不熟練,總有被掀下馬背的危險),又是多麼自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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