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

作為外婆家的第一個孫輩,我所受到的呵護和關注是不言而喻的。幾位阿姨和舅舅都把我當寶貝。特別是小舅舅,他當時剛參加工作不久,又未成家,幾乎把工資和時間都花在我這個「外甥女」身上。在那個年代,他算得上是頗為「洋派」的青年,書架上都是世界名著,還有兩根很精緻的不鏽鋼的樂隊指揮棒。每個月總有一天,他給我穿上漂亮的小皮鞋,帶我去理髮,然後去上海著名的西餐館「紅房子」吃頓「羅宋湯+牛排」。在那裡,他教會我使用刀、叉的技巧,而且對我在餐桌上的舉止進行「淑女」式的培訓:什麼背要直呀,喝湯不能出聲呀,刀叉要輕拿輕放呀等等,規矩可多了。他的名言是:「女孩子一定要見世面,不然以後見到花花綠綠的世界,容易學環。」

餐後,他就拉著我的小手,到黃浦江邊散散步,用一架老式照相機給我拍幾張照片。他說:「這是你爸爸交給我的任務,讓我每個月把你的照片寄給他,這樣他就可以知道,咱們的瀾瀾又長高了。」

爸爸?一個多麼陌生而神秘的稱呼,從出生到那時,我還沒有見過他的面,所以這個稱呼就顯得非常抽象。然而,我又莫名地盼望他。他既然去了那麼遙遠的地方,一定會有很多故事說給我聽吧。

一個早晨,外公外婆有事出門,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裡,囑咐我誰來了都不要開門。他們走後不久,便有人敲門。我從門縫望出去,看見那是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從未見過。想起狼外婆的故事,我心中害怕起來,躡手躡腳搬來凳子抵住門背,自己坐在上面,大氣不敢出。那男人敲門聽不見回答,也乾脆坐在了門檻上。我與他隔著一扇木門,背對背坐了多久,只有他知道。對於我來說,那簡直有一百年。

終於聽見外公外婆熟悉的腳步聲,然後是他們驚喜的叫聲。那個男人竟親親熱熱地叫他們「爸爸、媽媽」。外婆大聲問:「怎麼不進門哪?瀾瀾在家呢。」我這才拉開門閂,一頭撲進外婆的懷裡。外婆抱起我,指著那個陌生男人說:「瀾瀾,你不是總想爸爸嗎,這就是你爸爸。叫爸爸。」

我哇地哭了,怎麼也不承認這個嚇壞了我的男人會是我的爸爸。

這個男人用了什麼魔法讓我不久就消除了對他的壞印象,我已經記不起了。只記得當天下午,我就騎在他的肩頭在侯家路上「示威」了一遭,扯著嗓子大喊:「瀾瀾是爸爸的丫頭,瀾瀾是爸爸的丫頭。」神氣活現。

爸爸告訴我,他在國外的任期已經結束,媽媽也已經從幹校回到了北京,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可以團聚了。

侯家路;我記憶中的人生第一站,就這樣被飛轉的火車車輪甩在了身後。我曾驕傲地擁有的綉著姓名、住址的小手絹也不知被丟到哪裡去了。小舅舅在我離開以後曾對我媽媽說:「瀾瀾走了,我才意識到她原來是屬於你們的。」

而我呢,直到長大,才意識到侯家路曾給予了我多少營養,又是怎樣使我和其他的孩子有了不同。那條擁擠的弄堂,那一張張真實親切的面龐,將是我心中永遠的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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