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輝輝與公公

輝輝是比我小兩歲的表妹,住在外婆家對面的樓里。她出生的時候,因為醫療事故造成小腦溢血,致使運動神經癱瘓。她不會行走,不會說話,只能發出嗯嗯呀呀的聲音。我曾經認為有智障的孩子是最可憐的,但在輝輝身上才發現,一個大腦健全,甚至聰明伶俐的孩子,清醒地看到自己身體的殘障,完全懂得自己與其他兒童的不同,知道母親眼中的神情叫做無奈,才是最殘酷的事情。她分明有話要說,有話要問,但偏偏只能發出幾個無人可解的模糊的叫聲;她分明有冤要訴,有苦要發,但只能用纖細蒼白的小拳頭砸著床沿,甚至,她的手指僵硬得無法捏成一個拳頭。

年幼活潑的我,每次隨外婆去看這個表妹的時候,都會變得很聽話。輝輝的床邊,是我永遠不敢撒嬌的地方。輝輝的眼睛很漂亮,清澈得可以做鏡子,每每震撼著我這個「姐姐」。在搞不懂她的意思的時候,我常常想在那雙明亮的眼睛裡尋找答案。每一次去看她,她都會把枕邊的大白兔奶糖全部推給我,點著頭堅持讓我都吃掉。那對於我,完全是一種奢侈。我被誘惑著,卻又分明感到我不應該從這個小妹妹身上索取任何東西。於是兩個年幼的姐妹相執不下,直到外婆來做調停。

我們一年年長大,她永遠比我小兩歲。我們每隔一兩年就會見面一次。每次都有她開心的笑臉,和推給我的她的最好的食品。一轉眼,她二十幾歲了,長高了,臉上有了青春的紅潤甚至嫵媚。她依然不會行走,不會說話,眼神依然純潔得像面鏡子。然而現在的她已經打開了語言的封閉。她認識字。於是她與我的對話常常在報紙和字典中展開。她用僵硬的手指點著一個個鉛字,然後用熱切的眼神注視著我,等待我的回答。如果她是個健康的女孩,我們該有多少悄悄話可以分享。我細細搜索自己對她的感情,發現在深深的同情之餘還有著深深的敬佩:這個世界傷害了她,她卻給予這個世界無瑕的珍愛。當我們這些正常人在生活的沼澤里怨天尤人的時候,好一個弱小的靈魂,卻接受了一切不公平,同時在給予與交流中尋求快樂。

她那雙黑亮可鑒的大眼睛,讓我安靜。

一直撫養照顧輝輝的是一位戴金絲邊眼鏡的清癯矮小的老太太,因為她一生未婚,所以我們用男性的「公公」來稱呼她。她出身於滬上一個富族,是家裡的三小姐,讀過教會辦的女子學校,熟諳英語。她文雅的舉止與弄堂里的其他婦人非常不同。但她以一份特有的安詳親善與這個環境和諧相處。

據老人們說,當年,她最要好的女友遭遇婚姻的不幸,無力撫養一雙兒女,她便搬進了這個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家庭,承諾把兩個孩子撫養成人。

一諾千金。

她看破大家族的冷漠虛偽,與它脫離了關係,靠做小學教師過上獨立的生活。一個未婚的年輕女性獨自領著兩個孩子生活,家族鄰里中會有多少非議和冷眼,是不難想像的。靠小學教師的收入,維持一家人的溫飽,其艱辛坎坷,對於她一個做慣小姐的人,也是不難想像的。人們總在猜測,這個弱女子的身軀里究竟哪兒來這麼大的毅力和智慧,人們只知道,她累彎了腰,但是兩個孩子都長得很端正,而且有出息。其中的男孩成為輝輝的父親。

當輝輝的悲劇降臨的時候,已經退休的她,又主動承擔起撫養輝輝的重任。又是一句承諾,又是一個與她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孩子,又意味著幾十年的操勞。這回,還是個有殘疾的孩子。她一勺一勺餵養著她,一年一年安慰著她的悲憤,一個字一個字地啟蒙著她的心智。她無疑有著一顆博愛仁厚的心。但她沒有去操辦什麼矚目的慈善事業,而是選擇去撫養一個又一個的孩子。

在我關於侯家路的記憶里,永遠有這樣的一幅圖畫:陽光射進窗門,一位戴著金邊眼鏡的整潔的老婦人,撫慰著一個有一雙大眼睛的女孩子,教她學會自己拿勺吃飯,給她講最幸福的童話,讓她知道世間的每一個靈魂都是平等的。她們倆的生活中都沒有男人,一個選擇這樣的生活,一個只有接受這樣的生活;她們倆都與這個世界保持著一種距離,這種距離讓她們反而有了某種超脫;她們都不因自己的不幸而對上帝懷著怨恨,一個因為了解得太多,一個因為了解得太少。我發現,她們祖孫兩代的眼神都是那麼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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