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人啊,老人

「活那麼大歲數幹嘛呀?六十歲就夠本兒了。」——說這話的大多數是青年人。

我的爺爺今年九十三歲了,他年輕時脾氣剛烈,老了倒成了慢性子。什麼事都不著急。每天捧一杯茶,看一份報紙,或雙手拄杖,垂眉閉目,打坐人定,真像一位老神仙。最近他竟長出新牙,大家都說他返老還童了。但我清楚地記得他八十多歲時曾生過一場大病,卧床不起。當我去看望他的時候,他吃力地欠起身,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眼中落下淚來,似乎對我說,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我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啊!」那神情,像是一位迷路的幼童,張皇不安,孤單無助,心中充滿恐懼。在那一時刻,我突然明白人類對於生的留戀,對於死的畏懼是多麼根深蒂固。凡是輕言生死的人,除非他經歷過死亡的考驗,不然都是草率而不可信的。

有人說,老年的來臨之所以可怕,便是因為它與死亡的距離太近,讓人沒了退路。也有人說,比生理的死亡更為可怕的,是力不從心的煩惱和不再被需要的沮喪,精神的空虛與孤獨無異於慢性的自殺。年輕人不願自尋煩惱,不願設想六十歲以後的麻煩事,全不顧中國的平均壽命已經達到七十歲左右。

然而時間並不搭理我們。它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讓我們每個人最終嘗到它的厲害。它也將把中國帶人老齡化的下個世紀。如果老年生活從根本上是讓人擔心和煩惱的,那麼我們這個十幾億人口的大國不是會變成一個不快樂的人群嗎?

有人寄希望於在養老金方面為老年人提供經濟保障,有人呼籲在醫療護理上為老年人設立系統的服務。我認為,社會固然承擔著無可推卸的責任,但老年人自身的精神健康才是他們獲得幸福的關鍵。

我所認識的高壽老人幾乎都很豁達樂觀,比如我的外婆。今年八十五歲的她依然耳聰目明,每天親自去市場買菜,打掃房間,還要照顧近九十歲的外公,好像不服老似的。她的座右銘是:「人要勞動,心要放寬。」她幼年喪父,家裡窮得只能吃蠶豆。她整夜地和母親在昏暗的油燈下納鞋底,勉強過活。年輕時的她和外公從浙江紹興老家來到上海,勤儉持家,撐起一個小小的五金店,漸漸殷實起來。家中前前後後住過十幾位前來投靠的窮親戚,有的一住就是幾年。她一視同仁,資助不少遠親的孩子成家立業。「文革」時,她和外公被劃為「資本家」,家業被抄。一生積蓄,化為烏有。她的退休金也被取消,一時家境非常困難。原來受恩於她的親朋好友竟有人以怨報德。沒聽她怨恨過誰。她說:「多做好事,自己心裡踏實。」「文革」結束,政府發還了幾千元錢,這當然不抵當年被抄去的財產,但她揮揮手說:「身外之物,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們一輩子靠自己的勞動吃飯。現在政府給我恢複了退休金,又有了勞保,就可以了。」她雖然沒有受過什麼正規教育,但在我看來,她對「施恩莫念,受惠莫忘」的參悟,遠遠高於許多「知識分子」。

簡單的「知足長樂」並不是幸福老年的全部秘密。德行的修養,智慧的錘鍊,更代表了老年生活中積極主動的一面。

古羅馬著名演說家西塞羅曾與友人細述老年之道。他說:「凡是靠自身不能過美好、幸福生活的人,無論什麼年紀都會使他們煩惱;凡是力求從自身尋求各種美好的東西的人,按自然規律必然產主的一切事物都不會使他們覺得可厭。在這類事物中首先要數老年。人都希望能活到老年,卻又抱怨它的降臨。愚蠢使人變得如此反覆無常!」當時有人對西塞羅說:「您對老年的降臨如此洒脫,乃是因為您既有名望又有財富的緣故。」西塞羅回答說:「這不假。極度的貧窮中,聰明的人也會一籌莫展;但是愚蠢的人,即使給他大福大貴,他也還是會感到百無聊賴。」

我見過戎馬一生的將軍,晚年無法忍受侍花養草的生活,整日在對金戈鐵馬、縱橫東西的往事中黯然神傷;也見過平凡一生的看門老漢,在迎來送往的忙碌中,在信件報紙的傳遞中,自得其樂,對世事的變遷一通百通。人的精神寄託,實在不能以世俗的功敗來評價權衡啊!

《楊瀾視線》的選題之一是美國老年人的生活。為此我採訪了位於紐約市外斯坦頓島上的「安樂家」老人院。這是一家公益性質的養老院,人院標準是取得綠卡三年以上,個人存款在一千美金以下,那裡60%以上的居民是華裔老人。他們在養老院的吃住由美國政府負擔,另外每人每月可領取一百多美元的零花錢。我走進這家養老院時是上午十點左右。陽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射進一樓的活動大廳,這裡是老人們活動的主要場所。窗邊一排排的沙發上,坐著三三兩兩的老人,或念念有詞,或呆坐出神,互不搭理,對我們的攝像機也沒有任何興趣,連眼皮也不抬一下。陪同我們的楊女士解釋說,這些老人大多患有老年痴呆或輕度精神疾病,但尚未完全喪失生活自理能力。如果沒有醫護人員提醒,他們可以在這裡坐上一整天。在大廳的另一邊,有幾張大桌子,圍坐著一些老人,正用毛線、彩布一類的材料做著手工藝品,如提袋什麼的。他們偶爾彼此交談幾句,但聲音很輕。我看到其中一位七十歲左右的婦人,手工做得很巧,便上前攀談。她姓蔡,來自上海虹口區,做了一輩子家庭婦女。十幾年前丈夫就去世了,現在有兩個女兒在上海工作,一個兒子已在紐約成家立業。幾年前她來到美國,起初與兒子、兒媳、孫子同住,而現在則一個人生活在老人院里,兒孫有時一個月也不打一個照面。

「想他們嗎?」我問。她沒作聲。過了一會兒,頭也不抬他說:「不想,想他們做什麼?!」

「你在來美國之前想過會住在老人院里嗎?」

她搖了搖頭。

「想不想回到上海去?」

她又搖了搖頭,說:「回去沒有地方住了。」

「女兒們呢?」

「提她們做什麼?我不想她們。不想了。」老人眼角滲出了淚水。

記者的本能促使我再問下去,但我沒有,因為那樣分明會觸動她的傷心事,使一顆在彩色絨線中稍得安慰的心又傷痛起來。而一旦傷痛起來,我又如何安慰?她淚水後面的細節我無法了解,我也寧願不知道。當初她即將踏上異國土地的時候,該是非常興奮的吧?她的在上海的老姐妹們該是非常羨慕她的吧?她跨越太平洋,追求的幸福老年該是與現在的境遇有不少差別的吧?孩子曾是她一生的事業和寄託,如今她一貧如洗,言語不通,把歲月時光編織進一隻只手袋中,才是她所能做的最有意義的事吧?

我默默地起身離去,又望見沙發上那些乖乖坐著的老年病人,其中有一、兩個正聚精會神地用手去抓在眼前光線中舞蹈的灰塵。對比蔡老太,他們顯得幸福多了。

就在採訪了這家老人院的當天下午,我在離住處不遠的理髮店裡遇到了一位名叫戴維的美國老人。當時,理髮師約瑟夫正在給他系圍脖兒,沖著鏡子對他說:「戴維,你現在越來越精神了,等我給你剃個漂亮的髮型,保你比年輕時還帥。」

「算了吧,我年輕時頭髮比現在密多了。對了,我還沒跟你算帳呢,這兩年我的頭髮越來越少,怎麼也不見你減價呀?」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我留意打量著這位風趣的老人。他花白的頭髮,紅通通的臉,挺直的腰板,充沛的底氣,真是位精神的老先生。老人生活的選題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我當下決定採訪他。

他爽快地答應了,但說當時正有個約會,不如傍晚在街心花園碰面,那是他每天散步的必經之地——原來我們還是鄰居。

當他如約出現在花園時,手裡已牽了兩隻棕色的鬈毛狗,老遠就跟我揮手致意,興高采烈地指著樹上的花蕾說:「紐約的春天總算來了,我還以為它今年要耍賴了呢。」

我們東拉西扯地聊起來。老人今年已近八十歲了。他出生在美國中部的一個農場里,三代同堂,一大群孩子。」整天亂糟糟的,沒人能完整地說一句話。」他笑著說。後來,他不願意再過平淡的農場生活,隻身來到了紐約。當過餐廳侍從,雜貨店夥計,最後不甘寂寞,上了表演學校,做起了演員。他提了幾部電影的名字,我都沒聽說過,心想這下會使老人難堪,便連忙補充一句:「我才來美國兩年,很多老電影我沒看過。」

他毫不介意,說:「別說是你,就是美國人也早把這些電影忘了。我當時演的只是些小角色,我自己都記不得了。不然,今天我坐在這兒,不是會有很多人圍過來找我簽名了嗎?」他頓了頓,挺得意地眨了眨眼睛,繼續說:「不過,我最驕傲的是:在競爭如此激烈的演藝圈裡,我一直都有工作,從來沒讓我太太孩子擔心過。我太太可漂亮了,可惜去年她過世了。現在,我跟它們過。」他說著,拍了拍身邊的鬈毛狗,兩隻小狗親熱地伸出舌頭,起勁兒地舔了舔他修理得很整齊的鬍鬚。

我問起他的孩子。他告訴我,他的兩個兒子現在都幹得不錯,在大公司里做經理,也已生兒育女。前兩天過父親節,孫子、孫女們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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