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泉映月

暑假,哥倫比亞大學最忙的圖書館是東亞圖書館。台灣、香港的學生大多出外旅遊或回家探親去了。大陸的學生望望那條飛越半個地球的航線,盤算著下學期的學費、生活費,琢磨著該把分別已久的妻子、丈夫「辦」出來,就斷了回家的念頭。四個月的暑假是打工掙錢的黃金時段。寂寞了,想家了,便會不由自主地來到東亞圖書館:在這裡你翻到的是中國的書,看到的是中國人的臉,聽到的是中國的語言。念了一年的專業,整天泡在英語的世界裡,只有這時才能真正地放鬆。讀讀林語堂,也讀讀金庸。有一把那麼結實厚重的大木椅,看上幾小時那麼古典優美的文字,真是享受。出國之前怎麼只顧看GRE和TOEFL了呢?

校園綠地上常見五六十歲的中國老人(其實不該算老),素不相識,卻只憑一句」請問,您也是大陸來的吧?」就可以聊上一天。「您也是陪讀吧?孩子讀什麼專業?出來幾年了?在紐約真呆不慣,房租那麼貴!在國內哪知道孩子在美國這麼不容易。寫給家裡的信只撿好事說,一來才知道..」

六月份,哥倫比亞大學出了一樁有關中國留學生孩子撫養權的案子。這也就成了近來大家的話題。一對中國留學生夫婦在美國生了兩個孩子,大的兩歲,小的只有兩個月。母親在市外找到一份工作,白天照顧孩子的重任就落到了正準備參加研究生考試的父親身上。這可難為了他。就拿給孩子洗澡來說吧,這麼嬌嫩的小東西托在手上,擦過肥皂,滑溜溜的,揉也揉不得,搓也搓不得。搬動一下小胳膊小腿也會擔心弄斷了什麼,實在讓一個大男人出了一身汗。百密一疏,孩子落在浴缸里。手忙腳亂地撈起來,孩子一掙扎,又掉下水去。情急之下,父親一把揪住孩子,不敢有一點放鬆。孩子總算沒有危險,但手臂上磕出一塊烏青,身上也留下幾道淡淡的血印。父親又是歉疚又是心疼,看孩子哭個不停,就抱去學校醫院檢查。醫生對那塊烏青和幾道血印大皺眉頭。斜眼打量了一下魂不附體的年輕父親,一言不發,打電話到當地兒童福利局,報告了這一起「虐待兒童案」。調查員說到就到,根本不理會孩子父母的解釋,堅持說孩子是被毆打致傷的,並認為當時沒有工作的父親,閑在家裡,極有可能因此產生心理不平衡甚至壓抑症,從而拿孩子出氣。另外,做母親的為什麼在孩子出生不久就出去工作?這分明是毫無撫養孩子的誠意。(至於如果這位母親不工作,一家大小拿什麼吃飯的問題,調查員就不屑考慮了。)孩子已是美國公民,怎能任憑兩個中國人虐待?!

不久,法院寄來傳票,開庭當天就把兩個孩子送到福利機構監護。大孩子又哭又鬧,不願離開爸爸、媽媽,卻被當場強行抱走。為了重新領回孩子,妻子不得不表示與丈夫「劃」清界線。夫妻分居,父親只能每周在第三者監視下探望孩子一小時,同時接受心理檢查。至今,此案還未了結,而每小時三百美元的律師費已使小夫妻倆債台高築。

我們都為這對留學生夫婦鳴不平,但是兒童福利局的官員也振振有詞:「美國每年有大批幼兒是被自己的親生父母虐待致死的,這些父母往往是失業者,經濟條件差。我們怎麼能保證你們這對中國父母就是例外?既然你們生活在美國的地盤上,就得按美國的法律辦事。」

如果說這樁案子叫人哭笑不得,那麼另一起則是觸目驚心了。七月,費城發生一起謀殺案,涉及三個留學生。其中A(男)與B是一對夫妻。他倆在國內眾多羨慕的眼光中雙雙赴美留學。在美期間,兩人情感出現不和。不久,B與另一位中國留學生C同居,向A提出離婚,A一直不同意。一天A卻突然通知B回家取行李,並說同意離婚。

B 於是攜C 及C 為之打工的餐廳老闆一同前往。

A 先是客氣地招呼三人進屋,接著走進廚房,端出茶水;第二次走進廚房,出來時手裡便有了一把槍。

C 面部首先被擊中,應聲倒地。

餐廳老闆在莫名其妙中也被打中;但他隨身竟也有槍,立即掏槍還擊,打傷了A。此時。驚慌失措的B欲奪門而逃,已經受傷的A不肯放過她,向自己的妻子開了槍,然後開槍自殺。

B挨的這一槍沒有致命,C雖破了相,但也活了下來。原本毫無牽連的餐廳老闆卻與A一同命赴黃泉。聽著像電影吧?卻是真人真事。聯想到兩年前依阿華大學的一名中國同學,因為教授把獎學金頒給另外一名中國留學生而他氣憤難當,竟擰槍闖入教授辦公室,槍殺數人,人們不禁會問:如果當初他們留在中國會出現這樣的慘劇嗎?這僅僅是夫妻離異和一筆沒有得到的獎學金所引發的嗎?社會原本就有許多不公正,人生原本就有許多磨難,他們在心理上有應變的能力嗎?如果沒有國內優越感的喪失所帶來的不平衡,沒有長期生存危機所帶來的鬱悶,沒有因歧視和文化隔閡所帶來的孤獨憤懣,他們會選擇這樣激烈的方式來釋放壓抑已久的情感嗎?如果不是在充滿暴力的美國,這些曾是溫文爾雅的中國知識分子會舉起槍嗎?他們能隨意買到槍嗎?但你又能把這些悲劇統統歸於美國嗎?它可沒有哭著喊著求他們來這裡呀!

這個話題太沉重了。被拋人這個既是天堂又是地獄的美國,有些人毀滅了,有些人無所謂了,也有些人不僅存活下來了,而且比任何時候都更有信念了。人的命運如此不同。有人說,性格決定命運,你相信嗎?

L四年前隻身來到美國。在國內他是高收入的導遊,如今他已成為紐約不少一流攝影師的指定洗印師。我稱讚他洗印工藝的細膩和藝術品味的純正,他一笑說:「還不是走投無路嘛。別人洗出的照片上允許有一兩點灰塵,誰會注意呢?但我要有生意做,就必須做到哪怕在放大鏡下也一塵不染。有時候,藝術也是『生存』逼出來的。」

我知道他在國內各方面關係很熟,隨便做點生意,掙下個舒服的日子並不難,便問他為什麼不回國發展?他沉思片刻說:「我十七歲去了北大荒,一呆就是六年。後來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後當了導遊。一天我在五星級飯店的大廳里聽音樂,周圍的一切,豪華高雅。我突然想哭。不是為了過去吃過的苦,而是想,在那些艱苦的日子裡,我學到了很多,而在我最舒服悠閑的日子裡,我是最沒出息的。我已經荒廢了太多的時間。在美國我又嘗了一次洋插隊的苦。我最終是要回國的。但現在剛剛有一點起色,如果因為怕苦而在紐約半途而廢,將來我在國內也同樣做不成什麼事情。」

我覺得他是個明白人。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所以活得清醒而獨立。在美國,許多人固有的生活模式和思維模式統統被打碎。有些人望著一堆瓦礫不知如何收拾,而那些審視過去,審視未來,重新補充、組合自我的人,往往是那些極有自愛精神的人。生存和發展的機會只屬於他們。

當我聽說95%以上的留美中國學生都取得了碩士以上的學位,其中四分之一在工作的第二年就拿到了五萬美元以上的年薪(美國中產階級收入水平);當我看到又一個中國留學生在哥倫比亞大學被授權組建百萬美元的實驗項目,又一批不甘寂寞的中國留學生打入了華爾街,我真的感到由衷的振奮。一個群體的素質,一個優秀民族的優秀的知識青年。成功的標準並不僅僅來自美國社會的承認。他們大多數人的成功是在經歷了生活、心理環境的大震蕩後,又找到了新的平衡,也超越了自己。無論留在美國還是回到祖國,他們都不會替中國人丟臉。

今天在地鐵站等車時,忽然聽見委婉的二胡琴聲,是「二泉映月」。一聽就知道是專業水平。我走過去,向拉二胡的年輕人笑笑,算是打過招呼;他也會意地點了點頭。周圍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側轉身,朝向琴聲。他們大概不認識這種陌生的樂器,卻又分明被這種奇異動人的旋律所觸動。年輕人很平靜,毫無賣藝的窘迫,不卑不亢,緩緩拉來,如行雲流水,如置無人之地。在這份真實坦然中,你品得出美國式的處世態度:從不顧影自憐,無需矯揉造作;而曲子中的中國味兒似乎因此更地道了。

我的眼圈有點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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