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教授先生

理查德教授被哥倫比亞新聞學院開除了。原因是有學生告他。罪名之一:上課內容不充實;罪名之二:從不留課外作業。

帶頭寫信的學生是一位名叫凱特的姑娘。她理直氣壯地公開說:「我們是付了哥倫比亞的高昂學費(每年兩萬美元)來聽課的,學不到東西當然要請他(指理查德)走路。」

理查德教的是電視新聞課。在此以前,他已經在CBS(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和ABC(美國廣播公司)做了三十多年的新聞製片人,現任ABC晚間新聞部副主任,在美國電視圈裡頗有聲望。這一次被幾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砸了飯碗,心中一定不怎麼好受。

學生炒老師魷魚的事,我這還是第一次碰到。在國內上學時只聽到學生們埋怨功課太多,從來沒有因哪個老師留的作業少而發難的。看來自己掏錢交學費感覺的確不一樣。

美國學生的不依不饒讓我領教了不止一次。在哥倫比亞大學的第二個學期,我選修了電視紀錄片這門課。赫弗教授是我們的指導老師。他為人謙和,有問必答,使我們覺得他很好說話。期末將至,每個學生都忙於完成一個二十分鐘的紀錄片,在電視機房裡通宵達旦地做後期編輯。正在此時,一個同學跑進來說,他偶爾在學校的電腦系統里查詢成績,發現赫弗教授在沒有看過期末作品的情況下,已打了分數,輸入了學校電腦系統,而且據他說,給的分數很低。熬得兩眼通紅的同學們立刻群情激憤,紛紛查詢自己的分數,果真低於常規,竟有一些人得C(美國大學以A、B、C、D、E排列分數等級)。

近年美國高校的成績有「通貨膨脹」的趨勢,老師很少給B-以下的分數。對於不少只有靠爭取獎學金才能完成學業的學生們來說,得一個C無異於前途被斷送。第二天,赫弗教授的日子可真不好過。學生們一個個走進他的辦公室,要求解釋。可憐的教授只好承認他只根據平時印象打了分,而且對其他教授的評分「行情」毫無所知。他答應在看過個人的紀錄片作業後再酌情加分,這場風波才算過去。

說起來,美國大學裡的教授,日子過得也挺不容易的。除了個別知名學者之外,大多數教授一年只掙四五萬美金,在中產階層中混個中下游。近年來全美各高校經費緊張,很少給教師長工資,教授們的實際收入因此反而逐年下降。眼見自己的學生畢業後即能找到差不多工資水平的工作,教授們頗有怨言。若不是看在一年四個月假期的份兒上,真會有不少人辭職不幹呢。年輕的教授們生活更拮据些。教我「微觀經濟學」的恩格爾教授三十多歲就謝了頂。他在課堂上開玩笑說,這全是營養不良,常年操勞的結果。他的未婚妻也在哥倫比亞大學執教經濟學。兩人結婚時給親朋好友散發的邀請信上,赫然畫著經濟學中常用的「消費曲線」,標明:「如果您將送我們結婚禮物的話,最好還是送現鈔。因為這樣我們就有更多的消費選擇,從而可以達到更高的消費滿意曲線。」恩格爾教授在講到「消費選擇」這節課時,特別舉了這個例子,現身說法,結果給我們極深的印象,以至於在年級統考中,有關這方面的問題,我們班上的同學極少有答錯的。

當然,儘管教授們收入不豐,儘管他們有時還要受到學生的「挾制」,但他們畢竟是堂堂名校的老師,肚子里裝著學問,簡歷里寫著成就,你不服氣還不行。

麥特勞克教授做了一輩子外交官,曾任美國駐前蘇聯大使。由他來教「現代外交」課,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哥倫比亞大學的老師中大多數人穿便裝上課,而麥特勞克教授卻從來西服革履,在著裝上一絲不苟,說起話來也是字斟句酌,一副職業外交官的派頭,讓講台下穿牛仔褲、T恤衫,習慣把腳放在桌面上的學生們在他的課上收斂不少,不敢造次。一次,在談到文化差異與外交事務時,他談起了個人經歷,「作為外交官,我一直穿西服,戴領帶。在當駐蘇大使時,有一次,我應邀去一個農場參觀。為了顯示平易隨和,我特地換上了布衣布褲,沒想到,這一換裝反倒惹惱了那些農民。他們認為我穿著過於隨便,是對他們的一種輕視。這次經歷讓我記憶猶深。別小看穿衣戴帽這樣的小事,不同的社會、文化環境會產生不同的理解。對於外交官來說,不拘小節或忽視當地的文化傳統,是不可饒恕的錯誤。」

這番話說得我們這些學生紛紛點頭,明白教授先生平日為人師表,的確用心良苦。當然,有時麥特勞克教授也要為此付出代價。一次,教室里的空調失靈,又正值天熱,身體早已發福的他,只得不停地掏出手帕擦拭額頭的汗水,儘管如此,他也只脫下西服上裝而已,決不解開襯衫的領子或袖口,領帶也未嘗鬆動,依舊緊緊地箍住脖子。我不禁大為感動起來。那天他講課的主要內容是「外交官的紀律性」。

在哥倫比亞大學學習的兩年中,給我幫助最大的是約翰遜教授。他是我所在的國際傳媒系主任,又是我的個人指導老師。他本人是報紙記者出身,文字功夫很到家,曾在美國的最大報紙《紐約時報》擔任了二十年的高級編輯。今年他已六十五歲,一頭雪白的鬈髮,眼睛裡既有為師的慈祥,又有記者的銳利,愛穿高領套頭衫、粗呢西裝和牛仔褲,非常幹練,好像隨時都準備出門採訪似的。

約翰遜教授常說:「記者最忌一個『懶』字,落在紙上的東西一定要親自核實,切不可照搬道所途說。」每周,他都要求我們交一篇兩千字左右的專題報道。遇上有的學生為圖省事,連續幾篇都寫些在學校里發生的事,他就不客氣地說:「如果有一天你做了記者,是不是只報道發生在報館或電視台內部的事呢?這樣你倒是適合去某個機關報乾乾。」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我豈敢掉以輕心?於是力爭每篇報道都在內容上有所不同:既有對代表前衛藝術的外百老匯劇的採訪,又有對公立小學教育經費問題的調查;既寫市中心的高檔咖啡館,也寫街邊的流浪漢。一次,為了了解黑人社區對州長競選的態度,我隻身深入治安不佳的哈雷姆區,採訪黑人教堂、社團及商販,取得了第一手資料。結果,那篇文章很得約翰遜教授的讚賞,並作為範文印發全班人手一冊。當然,他在文章結尾處的評語也就被公諸於眾了:「我很欣賞你對不同題材的嘗試,並認為這是一篇構架完整,文字流暢的好文章。作為一名母語不是英語的外國學生,做到這點尤為不易,但是我必須提醒你:哈雷姆區是很不安全的地段,以後最好不要單獨前往。」我回想起那天採訪歸來,天色已暗,路邊潦倒的醉漢向我投來的審視目光,心中也不禁後怕起來。而約翰遜教授的評語中所表露的關懷,在我心頭留下了一份暖意。

臨畢業的時候,《紐約時報》採訪了我,接著《新聞周刊》也登出了醒目的專訪。那些記者在提問時請我談談對美國傳媒的一些看法。我坦率地說:「美國主要新聞媒體對中國的報道往往集中在某些敏感話題上。且不論這些報道本身的準確性如何,單是與其他現實題材的比例失調,就違反了你們所信奉的『新聞原則』,給讀者留下有失偏頗的總體印象。如果我是一名駐美記者,而我發回給中國的報道無一例外都是關於美國毒品問題的,那麼中國人頭腦中的美國將會是如何呢?作為美國人,你們是不是也會感到不公平呢?」這番話中有關新聞準確性所包含的比例概念,正是我在約翰遜教授的新聞課上學來的。

當我把這些講給約翰遜教授聽時,老頭兒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來:「妙極了,不愧我給你的那個『A』。我為你感到驕傲。美國的媒體習慣於標榜自己的公正與準確,依我看,是到了反省的時候了。」

離別時,我問他何時有機會去中國看看,也去看看我做的電視節目。他悵然地說:「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去。只是,我年紀大了,不知什麼時候能有這個機會。」

我說:「如果沒有機會,我就用攝像機把中國拍下來,帶到美國來給您看,教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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