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同學

一九九四年一月至五月,我在紐約大學電影進修班學習。班上的同學真可謂是來自五湖四海了,有美國人、瑞士人、日本人、墨西哥人、義大利人、巴西人、法國人..當然還有我——中國人。紐約是個國際大都會,見到這麼多國家的人並不稀奇,但當這一群人聚在一個教室里,操著五花八門的口音,睜著或大或小的眼睛,討論同一主題:電影,也就真夠熱鬧的了。

來自波多黎哥的胡里奧是個高個兒的小夥子,總帶著熱帶海島般燦爛透明的笑容。他酷愛舞會,狂跳一通宵是常事。即使走在街上,路邊的小咖啡館隱約傳出的音樂也能讓他手舞足蹈起來。班上一宣布周末有聚會,他就會馬上問:「跳舞嗎?」他的英語不流利,急了會把西班牙語說出來。一旦意識到這絲毫不能幫助我們理解他的意圖時,他就開始做手勢。每個手勢都富有節奏感,好像在舞蹈,以至於大家對這些手勢大感興趣,卻依舊不明白他要說什麼,他只好又說英語,每句話都帶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以確保我們跟上他的思路。有一次拍片,他做製片人,任務之一是負責買午飯。他選中了中餐,當我告訴他這些中式快餐根本不正宗時,他大為詫異地說:「這已經夠好吃的了,你們在北京天天都吃得到嗎?」「比這個好吃多了!如果你有機會到北京,我保證各種大菜小吃讓你吃一個月不重樣。」我談起中國菜從來是不遺餘力的。他張大了嘴巴,先是興奮地大呼小叫,然後不無沮喪地說:「可惜我現在還沒有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班上也有富家子弟。來自義大利的安德烈是個不足1.70米的小個子,只有二十一歲,一臉稚氣,卻時常要把手插在褲兜里裝出老成持重的樣子。可是他咬起自己手指頭來,簡直是一副孩子模樣。他的父親是一位有名的外科醫生,在經濟上支持他。果然是財大氣粗,他租了世界貿易中心附近的一間高級公寓,月租金逾兩千美元,還說:「這個很便宜,而且我喜歡那個能看海的窗戶。」——誰不喜歡啊?!拍電影作業需要不少額外費用。雖說學校免費提供設備,但膠片給得有限。遇到技術不熟練拍廢了片子,學生們就要自己掏錢。一般學生都要咬咬牙狠狠心才能拿出一二百美元,只有安德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個很便宜,你們如果有困難,我包了。」在美國,朋友們在一起吃飯都是各人付各人的帳,只有安德烈常常主動為別人掏腰包。

如果別人謝他,他就搖著頭,很真誠地安慰人家:「這算什麼,很便宜。」大伙兒對他有點看不慣,但覺得他年紀小,又無惡意,也就不去計較了。不過全班一致認為,安德烈如果當製片人,非超支不可,不把他爸爸的錢全賠進去才怪呢,誰叫他樣樣都嫌便宜呢。

班上還有一位同學從瑞士來,平日出手也很大方。一次坐地鐵,卻因不買1.25美元的票,被便衣檢查人員發現,當場罰款六十美元。最糟的是在同學面前大丟了面子,連地鐵里的乞丐也不忘走過來挖苦一句:「兄弟,連我都是買了票進來的!」

班上女孩子中跟我要好的是美國人克里斯蒂。她是公認的美人:模特的身材,永遠帶著溫柔甜美的笑容,漂亮的眼睛總蒙著一層羞色。在我看來,她有著西方人的外貌,氣質上卻更接近東方,甚至是古典東方。她在一家劇院里做了幾年舞台設計,掙了一筆錢就全部拿出來上學,她說這是最好的投資,再說年紀輕還不想攢錢,等錢用光了再掙也不遲。她的這種豁達自信的態度在很多美國同學中都找得到。蒂姆就是其中之一。他放棄了收入頗豐的華爾街會計師工作,明知電影是個競爭激烈、穩定性差的圈子,卻偏偏闖進來,不為別的,就是因為「喜歡電影」。一次同學們在酒吧聚會,蒂姆坐在我身邊。幾杯過後,他悄悄跟我說他愛上了克里斯蒂。「為什麼不跟她說?」

我好奇地問。「我怕被拒絕。她那麼迷人,一定有男朋友了。」我大為驚異:原來還以為美國人在愛情上都是不顧一切的呢!現在看到蒂姆喝得臉紅紅的,卻在為不能啟齒言愛而深深煩惱,倒讓我覺得他更可愛了。

其實,熱烈的情人也有。英國小夥子傑斯就遇上這麼一位。傑斯金髮碧眼,氣質出眾,讓班上的助教小姐動了芳心。每次遇到傑斯問問題,她總是回答得詳詳細細,而且態度溫柔謙和,連眼神都變了。據說後來她向傑斯表示要做他的女朋友,卻失望而歸。但這並不減少她的熱情。只要有機會,她就去「輔導」傑斯,而且每次都靠傑斯很近,幾乎把傑斯逼到一見她就想逃的地步。

傑斯立志要當名導演。也許這個願望太迫切了,所以工作起來,他總有一股「得聽我的!」氣勢。一次我與他,還有法國的瑪麗亞,墨西哥的尤利,瑞典的海娜分在一組,傑斯任導演,我擔任攝像。在討論分鏡頭劇本時,他非常獨斷,別人的意見總是被他不禮貌地打斷。瑪麗亞首先忍不住了,這個愛抽煙的女孩毫不掩飾自己的反感:「傑斯,我們為什麼都要聽你的?」

傑斯毫不示弱:「因為我是導演,而且我的意見是正確的。」

「你的一些意見明顯有問題!」尤利是個大嗓門,然後轉向我:「瀾,是不是這樣?」我表示同意說:「傑斯,比如你為什麼非要去拍火車站附近的紐約市景呢?這與故事沒有什麼關係。」

「因為這樣可以讓人知道這個故事發生在紐約。」

「可是通過其他鏡頭,觀眾已經知道這是紐約了。而且火車出現在鏡頭裡,容易讓人以為主人公是不是出門了或是回來了。」

「瀾,你的這些想法邏輯性太強。電影講的是感覺,你大概只看過好萊塢的情節片吧。你在中國看過歐洲的抽象電影嗎?」傑斯幾乎是在用居高臨下的語氣對我說話了。

我壓著的火騰地冒了上來:「可是這個鏡頭容易讓人誤解你的感覺。故事本身是寫實的。這樣做是浪費膠片!」這時一直沒吭氣的海娜也冷冷地加上一句:「再說,瀾和我們都不需要接受你的抽象電影教育。」(瞧,我的這些同學可沒有一個是好惹的。)大家就這麼不歡而散了。

晚上,我們幾個都接到了傑斯的電話。他為白天的態度道歉,說離開了大家,他什麼也做不成,並建議第二天碰頭再議劇本。他的道歉坦率而真誠,我們也沒有得理不讓人。那次作業最後得到全班一致的讚賞。後來,我也沒忘了向他請教抽象電影。

我的這些同學,有什麼說什麼,不高興就吵,吵得不留餘地,和好了又親熱得不得了,總之很少掩藏自己的情緒。也許是因為大家都是學生的緣故,才會這樣單純而無所顧忌吧。這也是我工作幾年來一直眷戀著學校生活的理由之一。順便提一句,我生日那天,收到同學們送的一束白玫瑰和一張寫滿了各式文字的賀卡。兩邊的面頰都快被親破了。胡里奧大聲建議說:「今晚為什麼不開個舞會?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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