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主持無藝術

一九九六年六月,我在紐約採訪了沃爾特·克朗凱恃先生。他平易的態度恰與其簡樸而雅緻的書房相配,透著一股實在勁兒。這是一位鬚髮皆白的八十歲高齡的老人,五官中以大鼻子最有特點,年輕時曾因此被認為其貌不揚。不過,半個世紀以來,人們看慣了,反而覺得親切,於是親親熱熱地稱他為「沃爾特大叔」。

電視圈的人大致都聽說過他的名字。從六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初十九年的時間裡,他一直擔任CBS(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首席新聞主持人,主播晚間新聞和專題報道類節目,保持了近二十年的高收視率神話,可以說,同時代沒有其他任何一位電視主持人能與他相提並論。他的節目伴隨美國人度過最為動蕩的年代:從風起雲湧的黑人民權運動到席捲全美的女權運動,從瘋狂的搖滾音樂熱潮到目無一切的嬉皮士的一代,從越南戰爭到古巴導彈危機,從肯尼迪總統被刺到阿波羅飛船登月,美國固有的社會秩序、道德觀念在動搖、分化、瓦解,人們激動、煩躁、不安,對未來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而這時,克朗凱特,這位相貌平平,聲音低沉的大鼻子新聞主持人,卻以其正直的人格魅力和嚴謹客觀的職業素質贏得了人們的普遍愛戴,成為那個懷疑一切的時代中公眾可以信賴的人物。以至於當他從越南前線發回報道,稱越戰是一場打不贏的戰爭後,約翰遜總統黯然地嘆息道:「失去了克朗凱特,我就失去了整個美國。」

他的敬業精神也被廣為稱道。他曾成功地進行過數次阿波羅登月飛船的報道,最長的一次連續工作三十多小時。為了不說外行話,把艱深的宇航知識平實地介紹給普通電視觀眾,他大量研修了這方面的專業書籍。其深入淺出的報道使專家們對其準確性驚嘆不已。而當阿波羅11號在月球上著陸的那一刻終於來臨,他只說了這樣一句話:「哎喲,我的天哪!」而當時其他電視台的主持人則說了不少事先準備好的詩一樣的讚美語克朗凱特對所報道的內容作出的近乎學術性的鑽研和他樸素的平民化的情感,正是他的魅力所在,而這一切,他做得那麼自然,甚至從未加以「設計」。

面對這位比我年長五十多歲的,具有傳奇色彩的美國同行,我發問了:「如果在『主持人』和『記者』這兩個稱謂中選擇一個,您希望別人怎麼稱呼您?」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記者。當然是記者。」

他接著說:「主持人是個很含糊的概念。其中有的人只是很好的播音員——當然,播音本身也是值得尊敬的職業,但卻沒有參加節目的採訪和製作。而『記者』,則比較明確地劃定了我的職業性質。」

當然,美國的一些大眾型節目的主持人並不面臨類似克朗凱特先生在職業稱謂上的選擇,以談話節目(也稱脫口秀)的頭牌主持人奧普拉·雯費瑞女士為例,雖然在初期她當過幾年記者,但是在她二十多年的電視生涯中,主要是在演播室中主持談話節目,可以說跟記者這一行是分道揚鑣了。美國的談話節目多達三十多個,大多每周播出五次,因此無論在節目的數量與質量上競爭都是非常激烈的。而奧普拉竟在二十年中獨佔鰲頭,成為美國電視、文藝界中年收入最高者,以一九九五年為例,達一億七千萬美元。她的成功所憑藉的是什麼呢?是她的外貌嗎?她是一位四十多的黑人婦女,中等身材,相貌平常,體重曾達兩百磅(約九十公斤);是她受過什麼主持人的專業訓練嗎?她僅在大學上了兩年戲劇專業,尚未畢業就開始了工作。我反覆看了她的節目,覺得她成功的秘訣其實非常簡單,那就是與觀眾真誠的感情交流,既敞開自己的心扉,同時設身處地體會他人的苦樂。在一次關於美國少女被強姦一題討論時,她竟全盤托出自己十五歲時被摧殘的親身經歷。這樣坦率和真誠怎能不打動觀眾的心呢?她曾經把自己的成功經驗歸納為兩個字:「分享」。

在哥倫比亞大學期間我主修國際傳媒專業。

作為常青藤名校之一的哥倫比亞大學的藏書量不可謂不豐,我卻沒有查找出一本有關所謂主持人理論方面的書籍。有關主持人的著作除名人傳記外,只有一本名為《採訪的藝術》的書帶有一些理論色彩。作為一個電視大國和主持人這個詞的發源地,出現這種現象一開始讓我很詫異,問及指導老師,他反問道:「主持人藝術?沒聽過這樣的說法。」

記得過去在國內曾看過不少主持人理論方面的文章和書籍,也曾被有意著書的人士採訪,談過電視主持的經驗和體會。「主持人藝術」的概念堂而皇之地出現於電視評論界,也成為不少有志於做電視主持人的年輕人的理想追求。

而現在,我卻第一次對這個提法產生了根本的懷疑。

主持有藝術嗎?

如果說沒有,那麼怎麼解釋諸如鏡頭感、語言的分寸感、現場氣氛的調節,個人情緒的把握等等對主持人的要求呢?又怎麼解釋世界範圍內一位位卓越主持人的魅力呢?如果沒有藝術可言,電視主持人這一職業豈不顯得立足不穩?

慢。我似乎發現了問題:電視主持人——這個眼下時髦的職業,有嚴格的定義嗎?換句話說,這算得上是一種明確的職業嗎?

讓我們先到美國看一看那裡的電視主持人是如何產生的吧。四五十年代,美國電視發展的早期,電視中的主持人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以默羅為代表的記者出身的新聞主持人,被稱為「Anchor」。默羅不僅因為二戰時在倫敦大轟炸中的現場報道而成為戰時英雄,而且因為敢於面對面地與麥卡錫辯論及在感恩節時深入揭露外籍勞工在美國農場中的非人待遇等等成為正義的象徵。第二類主持人被稱為「Host」,負責的是歌舞、說笑等娛樂性節目。他們幾乎全是喜劇演員出身。一些好萊塢、百老匯明星也時常在這些節目中客串。到了五十年代末,遊戲、智力競賽類節目興盛一時,主持人以公正的形象出現,他們多是擁有良好社會形象和一定知識修養的中年演員。六十年代,談話節目出現,具有親和力的新聞記者,談吐幽默的演員成為這類節目的紅星。到了七十年代以後,電視節目已多如牛毛,其主持人的來源、層次,在節目中發揮的作用也參差不齊。一些王牌節目,如《六十分鐘》、《二十、二十》等依然採用資深老記者,但他們往往只負責重頭新聞報道,如總統競選,兩黨年會等。其他外景報道由年輕些的記者負責,串聯詞也往往由編輯寫好,送到手上。電視上大量的新聞快訊則由相貌出眾的「年輕」播音員承擔。而「年輕」的概念也是指年紀在三十歲以上。名人專訪類節目,突出主持人的明星效應。他們面對政界藝壇的風雲人物,不卑不亢,甚至針鋒相對,專門提富有挑戰性的尖銳問題,有時不惜吵個天翻地覆。他們的文稿雖然事先由創作集體擬定,但因為現場採訪,不容遲疑,所以要求這些主持人的思辨及語言功底都不同凡響。至於娛樂節目,脫口秀一類,則一般由電視台向私人製作公司購得。這些節目的主持人五花八門,難以概述,很多人根本離不開現場台詞提示器的幫助。可以說,在美國並不存在定義嚴格的「主持人」這一職業,幾乎所有的電視節目主持人都來自電視以外的職業背景。

國內電視主持人的稱呼當從趙忠祥先生在八十年代初主持中學生智力競賽開始,沈力女士又成為第一個擁有固定欄目——《為您服務》的主持人。現在,除新聞播音員外,幾乎所有在電視節目中露臉的,以節目主人身分出現的面孔,都被冠以主持人的稱號。

大概是因為我們的電視承擔著推廣標準普通話的職責,或許也因為我們首先想到在「圈內」尋找有經驗的人選,反正一大批電視節目主持人是播音員出身。但是國內電視主持人的評獎往往把新聞播音員排除在外,因為他們雖然字正腔圓,音亮質純,且傳達準確,但只是念稿而已。為此,不少播音員並不服氣:「大多數所謂『主持人』不也是背稿嗎?難道因為他們多加了些『那麼』、『嗯呀』之類的小零碎兒,或故意把標準普通話說得像南方化國語,就高人一等了?」

我認為播音員們的抱怨是有道理的。僅僅把嚴謹的書面語言「翻譯」成大白話,或把嚴肅的面孔換成一副笑臉,並不代表什麼水平的差別;在主持過程中即興來兩句俏皮話,鼓勵觀眾拍拍手之類,也與「藝術」大有差距。

近五六年來,電視主持人的另一大來源是大學生。他們年輕活潑,沒有太多的條條框框,且青春亮麗,口齒伶俐,屏幕形象招人喜歡。我們不難發現這樣的規律,從國家級到省市級,到鄉鎮廠礦的電視台,女性主持人普遍比男性多,而其中又以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女主持人最為活躍。而那些年過三十的女主持人,幾乎都希望把自己往年輕時髦里打扮,她們最大的苦惱就是面臨那些臉上沒有皺紋的年輕同行的挑戰。這些是不是告訴我們:從電視台到觀眾,都把「形象」當作評價主持人的首要標準。甚至有人說:「女演員年紀大了還可以演老太太,女主持人過了四十,還有什麼好看?」據我所知,一旦入了這行,找到了鏡頭感,不少主持人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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