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良師益友趙忠祥

跟趙忠祥老師第一次見面,是我剛剛入選《正大綜藝》的時候。當我知道我將和這位著名的播音員兼主持人在同一間辦公室上班時,那種神秘感和新奇感不亞於第一次出鏡頭。熒屏下的趙忠祥穿戴很平常:一條布褲子,一件半新的T恤衫——幾年後的現在,他還時常穿那件T恤衫,惹得同事們善意地笑他:「老趙,攢錢給兒子娶媳婦呀?」他憨憨地一笑:「你們年輕人,多打扮打扮。」因為他的寬厚善良,小輩們都稱他為「趙大叔」。

我當然極想給這位前輩留個好印象,但又不願冒昧地多言多語,讓人家反感,於是站起身,很恭敬地打了招呼。老趙也很客氣:「你就是新來的主持人嗎?」「是。請趙老師多指教。」「別客氣。該說的我會說的。好好乾吧,」說完,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整理已經堆成一摞的信件。

與趙老師的第一次接觸就這麼簡單,可以說完全是客套。我相信自己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電視台天天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再說自己嘴也不甜。

過了幾天,快下班的時候,我見趙老師似乎沒有什麼要緊事在做,就鼓足勇氣徵求他對我主持的意見。大概見我誠懇,趙老師直截了當地說:「中國人嘛,首先要講禮貌,幾千年的禮儀之邦嘛。你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怎麼可以在節目中對年長的來賓直呼其名呢?」其實我有自己的苦衷:當時製片人明確告訴我不要用「先生」、「小姐」之類的稱呼。遇到陳強、田華等老前輩,稱他們「同志」吧,似乎有點過於嚴肅,不太適合綜藝節目的氛圍;「先生」、「女士」又不許用;叫「老師」吧,我又不是學表演的,哪兒來的師生關係?總不能叫「叔叔」、「阿姨」吧。情急之下,就只好直呼其名了,自己也非常彆扭。但沒想到這回趙老師一點也不客套,當著辦公室同事們的面指出這一點。我的臉騰地紅了,用很低的聲音把理由說了。沒想到趙老師一點也不同情:「別人讓你別叫你就不叫了?損壞的是你自己的形象。

有很多事情,內情人可以原諒你,但觀眾不會,節目是最後的標準,你不能跟觀眾說:我的工作有多辛苦,多不容易。『沒有功勞有苦勞』的說法,在電視這行行不通。」

《正大綜藝》往往是集中錄像,通常是一周錄十幾集,最多達到八天錄了二十四集。這意味著一個缺憾會在電視上呆上幾個月。就拿稱呼的問題來說吧,雖然在節目開播後的第三個星期,趙老師就指出了這一點,但在這以後的十周內,觀眾還是看到我在電視上沒大沒小的。每周看《正大綜藝》,都成了我的一種負擔,真想變成鴕鳥,把頭埋到沙子里去。這樣的錄像方式對我這個新手,的確是很不利的,很難及時發現問題及時糾正。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鍛煉了我。那些缺點被重複得越多,給我的教訓就越深刻。等到下一次錄像,我真會使出全身解數,恨不得脫胎換骨。

這樣高強度的集中錄像,到了最後幾天,簡直就成了疲勞戰。特別是主持人每天早晨八點鐘要開始化妝,晚上還要討論第二天的稿子,一天五六個小時站在強光下,要保持亢奮的狀態,還要隨時準備臨場發揮,體力上腦力上的負擔都很重。有時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說:「算了吧,這集就湊合吧。」但是劇組的同事們不甘心這樣,我也不甘心這樣,因為「沒有功勞有苦勞」的說法,在電視這本字典里是不存在的。我們一時的馬虎,到了觀眾那兒,就是幾億人的失望。

話說回來,我雖然從心裡感謝趙老師對我的批評,但也有點兒灰心:這下,這位趙老師對我的印象肯定壞透了。以後見到他,竟有些怕起來。

一九九○年八月,《正大綜藝》開播後的第五個月,我大學畢業後被正式分配到中央電視台國際部工作。我申請做編導而不是專職播音員。而我參與制作的第一個系列節目是《我們亞洲》。這是當時為配合亞運會製作的每集十五分鐘的紀錄短片,每天在《新聞聯播》後播出一集,內容是介紹一個亞洲國家的概況。組裡的編輯們信任我,讓我試著寫第一集《亞洲概述》的稿子。我採用了抒情散文的風格,借鑒了但丁《神曲》的開篇的意境。記得我寫的第一句話是:「蒼茫乾坤,日起東方。」當時,擔任這部系列片配音的是趙老師。他讀了這篇稿子後,很高興地走過來對我說:「這是你寫的稿子嗎?寫得不錯,孺子可教也。好!好!」事後,他對我說,主持人的語言功底至關重要,而語言功底的根本在於寫作。不少主持人請教他如何樹立電視形象等等,都是舍本求末的做法。一離開別人的稿子就說不出一句整齊的話來的主待人,是沒有前途的。

「你是塊干主持人的料。」

趙老師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一九九一年八月,面對前三個月兩班主持人馬並不成功的試用期,國際部決定請趙老師出馬,與我一起擔任《正大綜藝》的主持。老趙遲疑之下,終於答應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而我將有這樣一位「大叔」作靠山,心裡也踏實了不少。一年多的主持經驗使我多少有了長進,觀眾也對我抱著肯定的態度,按電視圈中人的評價,我算是已經站住了腳跟。但如何進一步發展,我心裡沒底。」跟著趙老師學,一定沒錯。」我這麼想,於是在工作上也格外賣力氣。

對於主持,我一直抱著學生的態度:凡事查閱資料,力求全面準確,北京圖書館是我周末常去的地方。到了那兒,我才發現目前國內介紹海外的大眾型的資料常局限於人口、地理、歷史、宗教等枯燥的數字與史實,可讀性不強,在電視上說出來就更是味同嚼蠟。還好,我的英語背景派上了用場,圖書館有關世界各地的旅遊方面的英語參考書,我幾乎全看過,不同的百科全書也是我經常查閱的資料。觀眾反映我知識面比較寬,這其中固然有在學校打下的基礎,每次錄像前的資料收集更幫了不少忙,但這一番苦功也有負面作用:我總想把這些查找來的資料都用在節目里,所謂「敝帚自珍」吧,以至於把串聯詞搞得很像檔案館。趙老師認為,這樣掉書袋會使節目缺乏活力,他力主多講個人經歷,多一些真情實感。

比如在河南錄製《正大綜藝》時,他大談與河南的淵源——原來這裡曾是他下幹校鍛煉的地方。當年他是連隊的養豬員。說起養豬起圈,他津津樂道:「那時候,豬是連隊的主要財產之一,把這份工作交給我,那是領導多大的信任哪!」老趙講得起勁兒,觀眾聽得入迷,這樣的主持,簡直就是與朋友聊天,真是一種享受。我服了:信息不僅是指硬性的數字,也包括感情的交流。感情所負載的信息量更直接,更能打動人心。我這個總想把凡事上升到理性的年輕人,在與趙老師的合作中知道了返璞歸真的魅力。今天的我閱歷淺薄,還做不到這一步,但起碼明白了這是一種目標和水準。

在與趙老師的交往中,我了解了更多的他的個人經歷。「文革」中他一度成了審查對象,被終止了播音工作,不能與妻子團聚,幾乎隔離式地獨自伺弄著十幾頭豬。除了養好豬,還能有什麼其他更好的精神排解嗎?夜晚,望著星光閃爍的天空,自稱「雖非棟樑材,亦非尋常木」的他如何設想自己的未來,或者敢有什麼設想嗎?二十幾年後的今天,他成了公認的權威,受到全國觀眾的尊敬和信任。但他並不是人們傳說中的中央電視台的台長,甚至連組長都不是。有時,他似乎只是位普通的中年人:一絲不苟地工作,謹慎小心地處世。那是一代人的生存哲學,與他們年輕時所經歷的多種運動,特別是宣傳機關格外複雜的風風雨雨,緊密相關。我開始理解這位趙老師了:發這些直白的感嘆又有什麼意思?還是多談談生活中美好的一面,繼續講養豬的故事吧——那些豬長得真壯啊!

自嘲,是老趙和我特別喜歡的幽默方式。有一次,國際象棋冠軍謝軍來做嘉賓,介紹她時,我開玩笑說:「謝軍這麼聰明,大概是因為腦袋特別大,容量也就大,」轉身看到趙老師,我發現他的腦袋也不小。老趙嘿嘿一笑,說了一句:「腦袋大,裡面東西的質量可不一樣。」

趙老師為人寬厚,有時候我這個小輩開他幾句玩笑,他也不介意。一次去內蒙古拍外景,有一組他與我騎馬的鏡頭,他偷偷把自己的馬韁繩塞到我手中,說:「楊瀾,抓牢點兒。我太沉,這馬已經有點兒不太樂意了,萬一它走著走著突然撒開腿跑起來,我這把老骨頭豈不要被摔散了嗎?」這時攝像師已把鏡頭對準了我們,趙老師沒事兒人似的,神態自若地看看藍天、草原,指指點點,好像非常悠閑自得的樣子。我當時差點笑出聲來。於是,在演播室錄像時,我便故意開個玩笑,請他向現場觀眾談談騎馬的感受。趙老師也真誠實,老老實實地說:「我當時看見了這麼美的景色,想起馬玉濤唱過的『馬兒哎,你慢些走,慢些走』,我怕摔下來,所以心裡直央求那馬:『馬兒哎,你可要再慢些走,再慢些走啊』。」

減肥,是個時髦的話題,我們主持《正大綜藝》時也常提起它。每當這時,體型微胖的趙老師總少不了自我檢討兩句,說自己不常鍛煉,又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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