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曾經的大學生

一九九五年八月,我利用暑假時間,回到中央電視台,主持「95國際大專辯論會」。場上的辯論激烈精彩,場後的簽名採訪也讓人應接不暇。在一番手忙腳亂之後,觀眾已經散去,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場內有工作人員開始打掃。我向他們道別後,換了輕鬆的便服,舒適的平底鞋,躡手躡腳地走進隔壁第十演播室的走廊。周圍非常安靜,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演播室的大門越來越近。那扇門又重又厚,包著黑色的皮革,關得嚴嚴實實的,彷彿連空氣也透不出來。門軸很滑潤,用力推開大門,也不發出任何雜音。

演播室里沒人注意到我的出現。全場的燈光聚集在場內中央,那裡站著主持人程前和王雪純,兩邊八字排開的是嘉賓。男女各佔一邊,正在回答關於萊茵河的一個什麼問題。穿白、紅兩色T恤衫的觀眾坐在主持人對面,有人在竊竊私語,好像在抱怨燈光太烤人了。「如果你現在站在主持人的位置,才知道什麼是烤人呢。」我心裡想。靠牆角,正大綜藝公司的女業務經理陳慧貞小姐,斯文地坐在監視器旁,用職業的眼光審視著屏幕。主攝像還是馮際慶老師,全神貫注的。現場導演我不認識,其他幾位攝像臉孔也陌生。

沒有看到什麼不起眼的空位子,我便用最輕的腳步,沿牆邊走上又陡又窄的鐵板樓梯。從下往上數的第八級台階比上下兩層都略高一點,不熟悉的人很容易在這兒踩出響聲,還曾有一位技術員在這兒絆過一跤,摔得不輕,還好,這些我都記得。

一分鐘後,我就站在了控制室外的平台上。倚著欄杆,沒有任何東西擋住我的視線,那下邊白花花的燈光里,曾經站著我自己。

那是一個神差鬼使走上電視的大學生。

那是一九九○年,我二十一歲,在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系讀四年級。出於未來工作考慮,主修國際經濟。每門功課都還學得不錯,一直排在年級的前幾名,特別是口語,幾年中保持全優。大概有一定組織能力,人緣也不錯,所以被選為系學生會副主席,業餘加入了學院話劇團,曾在英語彙演中得過最佳女演員的稱號,演的是一個研究心理分析走火入魔,終於幡然醒悟的英國婦人,也曾在一些校級演出中擔任過主持——其實談不上主持,只是報幕而已。這些對我後來做電視主持人都有幫助。自從我走上電視,也有不少節目依照我「成功」經驗,專門到外語學院去找大學生做主持人。理由是,一來大學教育保證了良好的知識基礎,二來語言教育,特別是口語訓練使這些學生具備了出色的表達能力,三來學外語的學生,眼界比較開闊,氣質也比較現代。這些理由都成立,但是還有不少製片人和導演說:「很難找到第二個楊瀾。」

人,畢竟不是產品,靠設定程序的流水線是出不來的。趙忠祥老師是高中畢業後直接被選入電視台做播音員的,今天,有誰能夠重複他的軌跡?不說主持,單是給《動物世界》配音,有哪個人能做到像他那樣出神入化?又有誰能說那只是發音吐字的訓練結果呢?

給主持人靈魂的是他自己的內心世界,主持人不僅與觀眾分享熒屏時間,而且分享內心感受和思想。任何其他的素質與此相比,只是技巧而已。

而每個人的內心世界,該有多大的區別!

我的大學生活的真正的饋贈,是它給了我豐富的思想和情感的材料。

當時,校圖書館是我的精神家園。我心中的英雄是羅曼·羅蘭筆下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他是我的偶像:一個真實的人,像火一樣渴望美和愛情,無論任何險惡的遭遇都不能阻止他追隨心中不泯的理想。我在心中一邊崇拜他生命的狂野和堅韌,一邊又脫不開傳統文化中中庸端莊一類的觀念。那是個各種思想雜亂並列的年紀,是認真地思考,也認真地痛苦著的年紀。但歸根到底,是個相信至愛至純的理想主義時代,瞧不起功利,相信不懈的努力就會帶來成功,相信最大的成功不是世俗的承認,而是品嘗人生的一切,最後達到心靈的安詳。這麼多年後,我基本還是這樣一個人。不是說我做到了這些,而是說我還是堅信這些。這是件幸運的事,我希望今生都能如此。

我愛旅遊,理想之一是週遊世界,搞明白這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也是在大學時代養成的癖好。記得當時省下獎學金和勤工儉學的幾百元錢,要和一位女同學一起去武夷山。父母不答應,說兩個女孩子,出門太危險。於是我抬出這位同學在合肥的親戚,說他可以陪同我們上黃山(有親戚是真,但到了黃山腳下,還是只剩我們兩個人)。軟磨硬泡,終於說動了父母。當我們坐上南下的火車,那個高興勁啊,真是難以形容!一天一夜的火車,坐硬座,腳下還睡了人。大熱天,車窗開著,結果弄了一臉的灰煙和煤煙,極臟。車廂里混合了汗臭、烤雞和香煙的味道,今天想起來似乎無法忍受,但當時我是怎樣地感到自由和快活!出門在外,凡事都要拿出成熟老練的派頭,遇到其他學校的男生過來套近乎,我們倆保持矜持,一副「見得多了」的模樣;住十個人一間的旅館,隨身物品牢牢地看緊,決不給小偷鑽空子。當時覺得自己夠成熟,今天回過頭看當時的照片,不禁笑出聲來:那張娃娃臉,簡直像個中學生,又能瞞得過誰了?

古寺陳碑、名樓故亭,對我的吸引都不大,我偏愛純天然的景緻。如果是山,便希望在不太危險的情況下,手腳並用地攀援——因為我是屬猴的嘛。

就這樣不歇腳地上了黃山天都峰,又一驚一咋地過了險要的鯽魚背,那遮天蔽日的大霧便重重圍住了我們。它調皮地與我們遊戲:我們進一步,它就退一步,但不多,僅僅一步而已,留給我們的永遠是三五米的空間。這其間的竹葉綠得逼眼,每一片都有生命;濕了翅膀的小蟲在墜著雨露的草葉上爬行,像喝醉了酒似的;在看不見的枝頭,有鳥兒在斷斷續續地鳴唱,它們是我們不甘寂寞的朋友;山水嘩嘩地從腳下的石板縫中淌過,卻不知它流到哪裡去了;或許是剛剛經過的瀑布?那是什麼聲音,清脆而鏗鏘,一板一眼,從不亂了節奏,如音樂。那是開山人鑿石階的叮噹聲,在我們的前方,又好像在上方。聲音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了。還是瞧不見人,竟也不以為憾。

只見濃濃淡淡的霧。

我心如洗。

我拚命吸取這濕漉漉的綠色,積攢著,好留給某個乾燥枯敗的日子。

黃山之行在我年輕的頭腦中產生的震撼是巨大的。在按部就班的半封閉的校園裡長到二十歲,我才第一次認識到世界的博大,自然的神奇。從書本上讀來的那些儒、道、釋的學說,全被黃山夏季的雨霧淋染得濕潤而豐厚,再不是乾巴巴的鉛字了。那也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意識到,至高的智慧不是頭腦的邏輯,而是心靈與自然的和諧。天人合一的觀念從此深深地植根於我的生命。

身邊的遊客行色匆匆。不少人旅遊的目的彷彿就是按旅遊圖登上每一座名峰,然後抱著歷朝歷代的碑文偶像,拍一堆紀念照。我看到無數雙茫然而空洞的眼睛,也看到無數被丟棄在名勝處的果皮、飲料袋。想到黃山僅僅成為許多人相集中的一個粗略的背景,我當時有說不出的憤慨與悲哀。然而黃山的霧水安慰著我,告訴我它千萬年來所經歷的豈止是愚昧和麻木。我被它的泰然自若的氣質所傾倒,感動得眼淚奪眶而出。

黃山之行,安全正點,使我在父母面前掙足了資本。以後再出外旅遊,他們就不再阻攔了。第二個暑假,我去了海邊。如果說山給了我去征服的慾望,那麼海讓我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二十一歲,一個多愁善感的年紀,在夜風中獨坐在海邊亂石上,聽拍碎的濤聲,看搖曳的燈影,想著想不明白的心事,問著答不清楚的問題。希望有壯闊的一生,豪邁的情人,又隱隱地害怕風浪,感嘆人生的難以駕馭。認定未來就像這夜海,誘人而不可測。就這樣忽而豪情滿懷,忽而悲天憫人,絕對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怎麼會想到五年後,我跨過了世界最寬的大洋,在地球的另一端找到了心中的愛情,設計了事業的新航線?

臨近畢業,同學們紛紛開始找工作。中外合資的長城飯店的市場銷售部看中我的能力和成績,決定聘用我。如果沒有一個意外的機會,今天的我恐怕已經做了什麼大飯店的什麼經理,帶著職業的微笑,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邊了。

然而,我偏偏遇上了一個走上電視熒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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